短暂的沉默后,罗志斌重新找回了领导的从容。
他哈哈一笑,打破了僵局。
“好!说得好!”
他带头鼓起了掌。
“许天同志这份敢于担当,不计个人荣辱的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他看向许天,目光深沉。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个方案的草案,我来牵头起草。”
“但是!”他话锋一转,“具体的调研、数据收集、可行性分析,这些最基础、也最繁重的工作,就要全部压在你的肩上了。”
“许天同志,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皮球,又被踢了回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许天立刻站起身,微微躬身。
“请罗县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和谐气氛中结束了。
回到改革办,吴文斌终于忍不住了,他关上门,急得团团转。
“许哥,你这……你这是跟罗县长彻底杠上了啊!”
“他让你去做调研,供销社那摊子烂账,水深得能淹死人!里面的老人油滑得很,个个都是人精,根本不会跟你说实话!”
许天没有说话,他安静地给吴文斌倒了杯水。
然后,又给自己泡上一杯。
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
他看着窗外,轻声说了一句。
“文斌,有时候,想让鱼上钩,你得先下水。”
“把水搅浑了,鱼才会慌,才会乱,才会露出破绽。”
吴文斌愣住了,他完全听不懂。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许天真的开始了他的调研。
他没有像其他领导下基层那样,前呼后拥,开座谈会,听汇报。
他依然是那辆租来的桑塔纳,但更多的时候,是和吴文斌两个人,骑着两辆二八大杠,穿梭在县城和各个乡镇。
他们不去供销社的办公室,不去见那些大小领导。
许天去的地方,是供销社的老职工宿舍,是那些已经内退、或者拿着微薄生活费回家的老工人的家里。
他也不提什么改革方案,不问什么账目问题。
他只是去串门。
帮东家长年卧病在床的老大爷,联系医院的床位。
帮西家因为企业改制,孩子上学交不起学费的夫妇,以改革办的名义,去和学校沟通,申请了困难补助。
他甚至自己掏钱,买了几袋米和面,送给了一个孤寡多年的供销社退休老人。
吴文斌跟在后面,一开始完全不理解。
这哪里是调研?
这分明是居委会大妈在做群众工作。
但慢慢地,他发现了变化。
起初,那些老职工看他们的眼神,是警惕的,是疏离的,是麻木的。
在他们看来,穿着干净衣服的干部,都是一路人,说的话比唱的都好听,但没一句能落到实处。
可当许天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不谈工作,只解决他们生活里最实际的困难时,那些冰封的眼神,开始融化了。
这天傍晚,许天和吴文斌刚从一个老职工家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拄着拐杖,在巷子口拦住了他们。
他是供销社的老会计,干了三十年,去年刚被内退。
“许……许同志。”老人有些局促,“我……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看。”
许天把他请到了改革办。
老人从一个布满油渍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沓又一沓的账本。
不是正规的会计账簿。
而是他自己用笔记本,一笔一笔记下来的小账。
“罗县长那个债转股,是糊弄人的。”
“他们想把咱们这些老骨头的安置费,换成一堆没用的股票,然后把供销社那些还值钱的地皮、仓库,打包卖给他们自己人开的公司!”
“你看这一笔!”老人指着其中一页。
“上个月,县社联合仓库盘点,报损了五十吨化肥,说是受潮了。”
“可那批化肥,前一天晚上,就被人用车拉走了!”
“拉去哪了?拉去了宏发农资公司!”
“这个公司的老板,是罗县长司机的小舅子!”
“还有这个,县招待所的装修工程,二十万的预算,连个水花都没看见,就说花完了。”
“那个施工队,老板是罗县长老婆的表弟!”
一笔笔,一件件。
触目惊心。
吴文斌在一旁听得手脚冰凉。
他终于明白,许天这一个星期的无用功,到底是在做什么了。
他在攻心。
他在用最笨,也最真诚的办法,获取这些被体制遗忘的人,最宝贵的信任。
送走老人,许天看着那几本黑账,久久没有说话。
吴文斌忍不住问:“许哥,证据确凿!我们直接向陈书记,向县纪委举报!”
许天摇了摇头。
“没用的。”
他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罗志斌是赵明轩的人,在江城县,陈书记也得让他三分。”
“把这些东西交上去,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压下来,然后我们俩,就会被罗志斌用一百种方法,碾得粉身碎骨。”
“那……那怎么办?”吴文斌绝望了。
许天转过头,笑了笑。
“县里解决不了,我们就去市里。”
“纪委解决不了,我们就让舆论来解决。”
第二天,许天请了一天假。
他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在省城一家茶馆里,他见到了一个人。
省报内参部的记者,高健。
高健三十出头,身上有股知识分子的锐气。
他就是当初报道红枫厂模式,让许天第一次进入省里视野的执笔者。
那次之后,许天特意去拜访过他一次,两人相谈甚欢。
“许老弟,你可是稀客啊。”高健亲自给他倒上茶,“怎么有空来省城了?”
许天没有寒暄,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了过去。
“高大哥,想送你一份功劳。”
高健一怔,他打开纸袋,抽出了里面的材料。
他只看了两页,脸色就变了。
越往下看,他握着纸的手,就抖得越厉害。
作为专跑内参的记者,他深知这里面每一个字的分量。
这不是简单的贪腐举报信。
这是一份经过精心整理,逻辑严密,证据链完整的,关于基层改革如何被权力和精英异化的深度调查报告!
报告的标题,许天已经拟好了。
《警惕“精英俘获”现象对国企改革的扭曲与危害——以江城县供销社系统为例的调查与思考》
“许老弟……你……”高健抬起头,眼神里全是震撼,“你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许天神色平静。
“我不是要捅谁,我只是想让那些被堵住嘴的人,能发出一点声音。”
“我只是想让省里、市里的好政策,在下面执行的时候,别走了样,别寒了老百姓的心。”
高健沉默了。
许久,高健把材料重新装回牛皮纸袋。
“这份内参,我写。”
他看着许天,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不能提罗志斌的名字。”
“这是规矩。”
许天笑了。
“我明白。”
“我通篇,也没有提过罗县长一个字。”
“我只是在客观陈述一种现象,分析一个问题。”
“至于市里的领导,看到这份报告后,会联想到谁,会去查谁,那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高健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杀人不见血!
“我需要一周时间。”高健的声音有些干涩。
“足够了。”许天站起身,“高大哥,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不。”高健摇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是我该谢谢你。这份内参要是送上去,我在部里的位置,就能往前挪一挪了。”
这是一个双赢的交易。
许天借他的笔,递上投枪。
他借许天的料,铺平自己的晋升之路。
……
一周后。
江城市委大楼,市委书记的办公室。
他刚开完一个冗长的会议,正端着茶杯,揉着太阳穴。
秘书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份册子,放在了他的桌上。
册子的封面上,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内部参考】
周正邦放下了茶杯。
他知道这份东西的分量。
能绕过层层汇报,直接送到他案头的内参,必然不是小事。
他翻开了第一页。
《警惕“精英俘获”现象对国企改革的扭曲与危害——以江城县供销社系统为例的调查与思考》
周国涛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这标题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一页一页,看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仔细。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