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行宫,寝殿内。
烛火摇曳,将冠军侯虞战挺拔而恭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一丝不苟地行完大礼,垂首肃立,等待着御座上那位喜怒无常的帝王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感。
杨广半倚在龙榻上,没有寻常的寒暄,直接切入了正题:
“虞战,你此次平定洛阳叛乱,护卫陈王,确有大功。”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虞战,继续道:
“但你祖父虞世基,随朕东征期间,总领后勤诸事,调度失当,贻误军机,其罪非轻。”
“朕本欲将你之功,与你祖父之过,功过相抵,不予赏赐,亦不加罪。”
虞战心中冷笑一声,“果然…”
但他脸上却露出更加恭顺的神情,伏身道:
“陛下圣明!此乃天恩浩荡!”
“臣与臣之家族,感激不尽!”
“臣所作一切,皆为臣子本分,实不敢奢求赏赐!”
“嗯…”
杨广对虞战的态度似乎还算满意,语气稍缓,但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虞战心中猛地一凛!
“然,太子临终之前,留有遗诏,其中提及于你有所封赏,以酬你护卫东宫之功。”
杨广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意味:
“太子已然离朕而去,朕若不准其所请,岂非令太子失信于臣下?朕心何忍?”
虞战闻言,立刻“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声音竟带着几分哽咽道:
“陛下!太子殿下对臣恩重如山!”
“臣纵使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太子遗愿,臣心领!”
“即便陛下不予赏赐,臣亦绝无半分怨言!”
“唯有竭尽忠诚,以报陛下与太子殿下知遇之恩!”
杨广静静地看着虞战的表演,不置可否。
他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带着一丝狂热:
“朕,已决意,待休整一年,明年再征高句丽!”
“必要踏平那弹丸之地,雪此前耻!”
虞战心中警铃大作!
“来了!果然,是要我去当炮灰!”
他毫不犹豫,立刻抬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悲愤”与“决绝”的神情,朗声道:
“陛下!臣愿为先锋!”
“率麾下儿郎,为陛下扫平前路!”
“唯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方能报陛下与太子殿下天恩于万一!”
他心中暗怵:
“你想让我死,我就主动求死,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然而,出乎虞战意料,杨广听了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表态,非但没有丝毫感动,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充满讥讽的冷笑。
“想得美!”
他在心中冷嗤,
“此次东征失利,是轻敌所致。”
“下次东征,朕必能一雪前耻!”
“此等不世之功,岂容你这等让朕看着碍眼之人,再来分润功劳?做梦!”
他摆了摆手,语气忽然变得“推心置腹”起来,但内容却让虞战更加心惊:
“东征之事,暂且不提。”
“眼下,却有一桩更难的事。朕,缺钱啊。”
“此番东征,耗费钱粮无数,国库已然空虚。”
“明年若要再战,没有钱,如何募兵,如何造械,如何养军?”
杨广的目光幽幽地盯着虞战,仿佛随口问道:
“虞卿,你可有良策,为朕,解这燃眉之急?”
虞战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意思?”
“难道,我敲诈阿史那咄力的事,他知道了?”
“不可能啊?!”
“此事极为隐秘,他若真知道,以他的性子,早就将我下狱问罪了,岂会在此与我废话?”
他心念电转,脸上却露出“羞愧”与“为难”之色,咬牙道:
“陛下为国事忧心,臣恨不能竭尽家财以助陛下!”
“臣,愿捐出白银一千两,以充军资!”
“虽是杯水车薪,亦是臣一片忠心!”
“一千两?”
杨广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虞卿,朕要的,不是你捐钱。”
“捐钱,终是有限。”
“朕要的,是一条能源源不断,为国库生钱的活水!”
“一条财路!”
不等虞战回答,杨广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追忆与向往:
“昔年,汉武之时,张骞通西域,开辟丝绸之路,西域珍宝,源源不断,流入中原,那才是真正的富国之道!”
“可惜,自晋室南渡,天下纷乱,这条黄金之路,便渐渐断绝了。”
“如今,我大隋,在玉门关外,仅能控制敦煌、鄯善、且末三座孤城,丝路阻塞,商旅不行。”
“朕,每每思之,深感痛心!”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射向虞战,仿佛终于图穷匕见:
“虞卿,你既有大才,于校兵场能夺冠,于洛阳能平叛,可见是个能办大事的人。”
“朕,欲命你,为朝廷,重新打通这条丝绸之路!”
“让西域的黄金,再次流淌进我大隋的国库!”
“你,可愿意为朕,去做这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虞战心中顿时一片雪亮!
“好嘛,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不是让我去高句丽送死,而是要把我打发到比黑沙城更远、更凶险的西域去!”
“美其名曰‘打通丝路’,实则,是想借刀杀人,或者让我老死荒野!”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了一丝“震惊”与“凝重”,但旋即化为无比的“坚定”,再次叩首道:
“陛下信重!臣虽万死,亦不敢推辞!”
“臣,愿往!”
“必竭尽所能,为陛下,为大隋,重开丝路!”
“好!很好!”
杨广似乎对虞战的“识趣”十分满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但这笑意却冰冷如刀:
“太子遗诏中,曾言,若你立下大功,可‘裂土封疆,永镇西北’!”
他特意加重了“西北”二字,
“朕,今日,便准了太子所请!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一字并肩王’这等殊荣,朕可给不了你。”
“臣不敢!万万不敢!”
虞战伏地叩首,声音因刻意做出的惶恐而微颤。
额面贴着冰冷的地砖,眼中却毫无波澜,心中更是一片沉静淡漠,
“一字并肩王?这等催命符般的恩典,你便真的舍得给,我又岂敢伸手去接。”
杨广不再看他,对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吩咐道:
“拟旨。”
太监连忙铺开明黄绢布,研墨侍候。
杨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缓缓说道:
“冠军侯虞战,忠勇可嘉,平叛有功,更兼太子遗愿推恩。”
“朕决意,裂土以酬功臣!”
“玉门关外,西去三千里,凡日光所照,皆为其封土!”
“设西海郡!”
“虞战,领西海大都督衔,节度西域一切军政要务!秩同卫府大将军!”
他微微一顿,又补充了一句,看似慷慨,实则将虞战彻底推离中原权力中心的话:
“日后,若能向西开拓疆土,所得之地,仍由冠军侯……不,是西海大都督,虞战,一并统辖!望卿,好自为之,勿负朕望!”
“臣,虞战,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虞战深深地叩下头去,心中却是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西海郡,大都督,节度西域军政,好,好,好!杨广,你以为这是流放,却不知,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起点!”
“平身吧。”
杨广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疲惫与厌倦,
“你,即刻便可以动身了。”
“陈王,就留在朕的身边,无需你再护送回洛阳了。”
这,既是剥夺了虞战与陈王这张牌的联系,也是一种变相的警告。
“臣,遵旨!”
虞战再次叩首,然后起身,躬身缓缓退出了寝殿。
当他转身踏出殿门,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时,他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了一丝弧度。
“杨广,多谢你的‘赏赐’!这西海郡,我,收下了!”
他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座压抑的行宫,径直大步向宫外走去。
一条充满未知、危险,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崭新道路,已经,在他的脚下铺开!
中原的棋局,暂时与他无关了。
而西域的万里黄沙,才是他即将纵横驰骋的新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