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战拉着阿淼,刚走出阴森压抑的牢狱甬道,重见天日,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还未等他适应,便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装饰朴素的青篷马车,车旁站着一位年约三十五六岁的文士。
此人面容清癯,肤色白皙,蓄着三缕文士须,身穿一件靛蓝色锦袍,虽不显奢华,但料子与剪裁极佳。
他负手而立,气质温润沉静,与周围官差的惶急、朱大昌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目光温和地看向虞战,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愧疚。
小陈子一见此人,连忙小跑上前,脸上堆起比刚才更添几分敬重的笑容,躬身行礼:
“哎呦!虞大人!您怎么亲自到这种地方来了?这点小事,奴婢处理就好,怎敢劳您大驾?”
那文士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儒雅:
“有劳陈公公了。”
“听闻家侄在此,修文心中不安,特来接他回去。”
此人正是虞世基的次子,虞修文。
他虽出身显赫,但性情淡泊,不喜钻营。
只在秘书省任了一个着作佐郎的闲散清贵官职,平日多是埋首典籍,与书香为伴,在虞府中算是个边缘人。
虞战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儒雅文士,一脸茫然。
小陈子见状,赶紧对虞战介绍道:
“虞公子,这位是您的二叔,秘书省的虞修文虞大人!”
虞修文上前一步,看着虞战那身破烂脏污的衣服、憔悴的面容和警惕的眼神,眼中闪过一丝痛惜,语气更加温和:
“你就是战儿吧?”
“我是你二叔,虞修文。”
“这些年……苦了你了。”
“走吧,先跟我回家,你祖父……还在府中等你。”
他伸出手,想拍拍虞战的肩膀,却又觉得有些唐突,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二叔?回家?”
虞战被这接踵而至的变故搞得心神激荡,一时间有些恍惚。
原身记忆中关于这位二叔的印象极为模糊,似乎是个不管事的书生。
但眼前之人目光真诚,语气温和,与虞昭、崔氏给他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此刻身心俱疲,又乍闻“祖父在等”,心中百感交集,竟有些不知所措,迷迷糊糊地就点了点头,哑声道:
“……有劳二叔。”
虞修文见他应允,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引着他向马车走去。
走到车边,他才注意到一直紧紧跟在虞战身后、低着头不敢看人的阿淼,不禁有些疑惑,温和地问道:
“战儿,这位姑娘是……?”
虞战回过神来,连忙将阿淼稍稍拉到身前,解释道:
“二叔,这是邻居家的女儿,阿淼。”
“这次多亏了她冒险给我报信,我们才……才没被堵在家里。”
“后来一起逃出城,也受了连累,一起被抓了进来。”
他简略地带过了阿淼的作用,语气中带着维护。
虞修文闻言,仔细打量了一下阿淼,见她虽然衣衫朴素,面容憔悴,但眉眼清秀,眼神清澈,不似奸邪之人,便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地说:
“原来如此。”
“既是于你有恩,又受了牵连,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姑娘,也请一同上车吧,先随我们回府安顿。”
阿淼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不……不用了,我……”
“走吧,阿淼。”
虞战却拉住了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
阿淼看了看虞战,又看了看温和的虞修文,这才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三人上了马车。车厢内颇为宽敞,陈设雅致,燃着淡淡的檀香。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噩梦般的西城县衙。
一路上,虞修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
包括皇后如何听闻虞战事迹,陛下如何钦点勋卫,以及父亲虞世基得知消息后的震怒与急切,都娓娓道来。
他言语间,对虞战流露出的并非虚伪的客套,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惜与歉意。
“唉,战儿,这些年,你和你母亲……在外面,真是受苦了。”
虞修文轻叹一声,目光透过车窗,望向繁华的街市,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有些事,非我所能及……但如今既然陛下开了金口,你祖父也已知晓,断不会再让你们流落在外了。”
虞战默默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他摸了摸身上肮脏的衣服,又看了看窗外越来越近的、气象森严的虞府方向,突然有些迟疑,低声道:
“二叔……我就这样一身狼狈地去见……祖父?”
“是否不太妥当?”
虞修文转过头,看着虞战,目光深邃,语气却异常坚定:
“就这样去!”
“就要让你祖父亲眼看看,他的长孙,被逼得流落市井、与混混争食不算,如今更是穿着这肮脏的衣服,从死牢里被接出来的模样!”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冷意,
“也要让某些人看看,他们做的好事,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虞战闻言,心中一震!
他瞬间明白了这位看似温和淡泊的二叔,内心对大嫂崔氏的跋扈、对大哥虞修远的懦弱、对父亲虞世基的某些纵容,积怨已深!
他带自己这般模样回府,分明是要借题发挥,将这家丑摊到明面上!
马车在虞国公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缓缓停下。
虞战看着那高悬的匾额和威严的石狮子,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襟,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知道,踏入这道门,将是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而这一次,他手中似乎多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