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喧闹声、喝彩声渐渐平息下去,似乎是打斗结束了。
人群也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只留下一些意犹未尽的议论飘散在空气中。
马车里,王氏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再也捕捉不到关于“虞战”和那场奇特斗殴的更多信息。
心里顿时像被抽走了什么似的,空落落的,那股刚被勾起来的兴头被硬生生掐断,别提多难受了。
“夫人,天色已晚,咱们是不是该回府了?”
贴身丫鬟翠儿见王氏神色变幻,小心地在一旁小声提醒。
“回府?”
王氏猛地回过神,眼中非但没有归意。
反而闪烁起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她突然抬手,“啪”地一拍身旁的车壁,斩钉截铁地吩咐车夫:
“调头!不回府了,直接进宫!现在就去!”
翠儿和一旁的婆子都愣住了,这都快要到家门口了,怎么突然又要进宫?
王氏却不管她们的反应,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激动,
“华妃娘娘最爱听这些市井趣闻了!”
“今日这出‘净街虎’刀背惩恶霸的戏码,比话本子里写的还有趣!”
“更何况……”
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窃喜,
“这事还牵扯到咱们虞府!”
“那个虞战,可是修远大哥流落在外的那个儿子!”
“这等劲爆的消息,不第一时间告诉娘娘,怎么行?”
原来,王氏与宫中的华妃不仅是表姐妹,更是从小一起手帕交的闺中密友。
她们有一个共同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癖好——
就是极度热衷打听和分享各种豪门秘辛、宫闱八卦、市井趣闻,并乐此不疲地分析其中的弯弯绕绕。
今日王氏入宫,本就是例行去和华妃交换最新“情报”,聊聊各家后院的八卦事儿。
没想到,归途竟撞上这么一桩意外之喜!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立刻、马上冲进华妃的寝宫,把今天这出好戏,添油加醋地讲给那位同样热爱此道的表姐听!
“快!加快速度!”
王氏忍不住又催促了车夫一句,仿佛生怕晚了一步,这新鲜出炉的“大瓜”就不香了。
马车在渐浓的暮色中改变了方向,朝着皇城疾驰而去。
华清宫内,熏香袅袅。
华妃刚听完心腹黄公公神色激动、带着几分后怕又夹杂着兴奋地汇报完竹林遇险、被一位名叫虞战的“好汉”所救,以及此人疑似虞世基庶孙的惊人推测。
她正暗自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思忖着其中利害,忽闻宫女禀报,说王氏夫人去而复返。
华妃心中一动,刚让黄公公暂且退到屏风后。
王氏便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连宫礼都行得有些匆忙,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红光。
“娘娘!娘娘!您猜猜,我今日回来路上,见着谁了?”
王氏一屁股坐在锦墩上,也顾不上客套,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说道,仿佛怕被第三个人听去,
“就是那个……虞世基虞大人家里,那个传说中流落在外、见不得光的孙子!”
华妃心中已是波澜起伏,面上却故作不知,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用帕子掩着嘴角,淡淡问道:
“哦?虞公的孙子?谁啊?本宫怎未听闻?”
她存心要逗逗自己这个藏不住话的表妹。
王氏果然急了,杏眼圆睁,一副“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
“哎呀我的好娘娘!”
“虞战啊!”
“就是现在西城名声最响的那个大英雄!”
“您居然没听说过?”
华妃看着王氏那急切的样子,再联想到方才黄公公的禀报,心中已然信了八九分。
看来这个虞战,还真不是池中之物,竟能同时以不同的方式,闯入她这个深宫妃嫔的视野里。
她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情绪,像是感慨,又像是某种共鸣:
“虞战……原来他叫这个名字。”
“本宫方才也在想,若他真是虞公的孙子,那和本宫的昕儿一样,也是个……庶出的孩子。”
“这其中的滋味,怕是外人难以体会。”
这话一下子说到了王氏的心坎里,也勾起了华妃自身的隐痛。
王氏立刻激动地挪到华妃身边的绣墩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却充满了讲述传奇的激情:
“娘娘您是不知道!”
“那可真真是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
“长得是高大英武,一表人才!”
“今日在街上……”
她便开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将虞战如何用刀背教训铁手张、如何被百姓拥戴、如何武艺高强又“仁厚”的形象,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说着说着,她又话题一转,发挥想象力。
将虞战和他那洗衣婢出身的母亲描绘得无比可怜凄惨,如何被崔夫人刻薄虐待,如何被赶出虞府,如何在市井中艰难求生。
却依然保持着一颗侠义心肠……直说得自己眼圈都有些发红,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两个女人,一个是深宫贵妃,一个是高门贵妇,此刻却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市井人物,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和情感宣泄口。
她们既为虞战的“英雄事迹”而兴奋,又为他“悲惨”的出身而唏嘘,更对那“恶毒”的崔夫人同仇敌忾。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因兴奋而泛红的脸庞。
她们越说越投机,越说越觉得这个虞战简直就是一个被埋没的奇才,一个值得大力“投资”的潜力股。
关于如何“帮助”这对“可怜”母子,如何利用这件事或许能牵制虞世基甚至打击崔氏,各种大胆的、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在她们热烈的讨论中不断迸发出来。
一场原本普通的闺阁闲谈,渐渐染上了权力与算计的色彩。
华清宫内,王氏正说得兴起,与华妃两人聊得热火朝天,连宫女添茶都摆手免了。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略显尖锐的通传声:
“皇后娘娘驾到——”
这一声如同冷水泼入热油,殿内热烈的气氛瞬间一凝。
华妃和王氏连忙起身整理衣冠,心下俱是一惊。
萧皇后怎会在这个时辰突然驾临?
只见萧皇后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而入。
她身着常服,虽不似大朝会时那般隆重,但通身的雍容气度与母仪天下的威仪却丝毫不减。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华妃和王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但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今日前来,正是因为听闻华妃近日在弄“百衲衣”的事情,这让她心生警惕。
华妃想做什么?
莫非是想借这些看似微小的事情收买人心,为她那个庶出的儿子杨昕铺路?
这是萧后绝不能容忍的。
她本是来敲打敲打华妃,让她安分守己。
没想到,王氏也在这里。
有外命妇在场,许多话便不好直接说破了。
萧后心中不悦,但面上丝毫不露,她也是个极重体面的人,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失了中宫皇后的风度。
“妹妹这儿好生热闹。”
萧后在上首坐下,语气温和,却自带一股压力,
“本宫路过,听闻有笑语声,便进来瞧瞧。”
“你们方才在聊什么趣事,这般投入?”
华妃心中忐忑,正斟酌着该如何应答。
王氏却因方才聊得兴奋,又想在皇后面前卖个好。
加之觉得虞战之事乃是“义举”,便抢先一步。
带着几分讨好又不失活泼的语气,将今日街头所见,虞战如何“英勇仁义”。
又如何因是“庶出”而备受嫡母欺凌、流落市井的“悲惨遭遇”,删减了部分敏感内容后。
生动地讲述了一遍,末了还感叹道:
“娘娘您说,这般英雄人物,却因出身而埋没,岂不可惜?”
萧后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捻着腕上的佛珠。
她何等城府,立刻意识到这虞战恐怕就是华妃和王氏刚才密谈的核心。
她原本对什么市井英雄毫无兴趣,但“虞世基的庶孙”这个身份,以及王氏刻意强调的“庶出受欺”,却微妙地触动了她。
萧后自己虽为嫡后,但宫中庶子庶女众多,她深知嫡庶之间的微妙与倾轧。
王氏和华妃这般大肆渲染虞战的“可怜”,是想博取同情?
还是另有所图?
不过,无论她们有何算计,萧后瞬间便有了决断。
她不能让华妃轻易地将这样一个可能牵扯虞世基、又有市声望的人笼络过去。
于是,她顺着王氏的话,轻轻颔首,露出恰到好处的怜悯与赞赏之色:
“哦?竟有此事?”
“若真如王夫人所言,此子虽出身微末,却能有此侠义心肠,确是可造之材。”
“我大隋向来唯才是举,岂能因嫡庶之见埋没英雄?”
“待本宫得空,定向陛下进言,如此人才,正当为国效力,赏他个官职也是应当的。”
她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既彰显了皇后的大度与公正,又轻描淡写地将“举荐”之功揽到了自己身上,至少是摆出了要揽过去的姿态。
又闲话了几句,萧后便起身离去,仿佛真的只是偶然路过。
她一走,华清宫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闷。
王氏见时辰确实不早,又见华妃神色不定,便也识趣地告退。
待殿内只剩下心腹,华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压抑的恼怒。
她重重地将团扇摔在案几上!
“可恶!”
她低声咒道。
若不是萧后突然跑来横插一杠,她本可以慢慢筹划,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虞战这颗棋子握在手中。
将来无论是用于结交虞世基,还是培养为儿子昕儿的助力,都大有可为。
可现在,萧后明显也注意到了虞战,甚至抢先一步表达了“惜才”之意!
“她想做好人,笼络人心?没那么容易!”
华妃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你能向陛下吹风,难道本宫就不能吗?”
她立刻下定决心,也要尽快寻找时机,在隋炀帝面前为虞战美言,务必让陛下觉得是她华妃先发现并怜惜此人才!
这个“好”,必须让虞战记在她华妃头上!
还有,明日得让黄有禄(黄公公)去虞府问问虞世基。
那百衲衣,为何独独不见他长孙虞战的那一份?
本宫倒想问问,是他虞府家规森严,不认这血脉,还是……莫非是觉得,本宫不配得此‘百家福气’?!
一场围绕虞战的、不见硝烟的后宫争夺,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