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风无极一步踏出静室,身形便已从陨星山脊消失。
这一步,非挪移,非跨越,而是“意动身至”——当他心念触及“星海之巅”四字时,自身存在便从当前维度的所有因果线中暂时剥离,循着冥冥中那道只有超脱境才能感知的“概念轨迹”,抵达了这处仙界最高维度的交汇点。
眼前没有天,没有地,只有一片由纯粹道韵构成的“源海”。海水是流动的法则具现,每一滴都映照着三千大道的本源烙印。海中央,一座孤峰巍然矗立,峰体非石非玉,而是凝固的岁月长河断面,其上可见纪元更迭的层层年轮。
峰顶,两道身影早已对坐。
左侧之人身披星辉织就的长袍,面容笼罩在朦胧光晕中,唯有一双眼睛清晰——那双眼睛深处,倒映着诸天万界的生灭轮回,目光所及,万道俯首。天罚殿主。
右侧,竟是一道素衣女子的虚幻身影。她发髻只用枯枝绾起,膝上摊着一卷无字竹简,正垂眸静坐。虽只是烙印虚影,却散发着比殿主更加古老、更加接近“道”本身的气息。
文道圣院初代院主,文心。
这位三个纪元前便已身合大道的超脱者,竟在此地留下了一道永恒不灭的“道痕”。
风无极踏上峰顶,脚下自动凝结出第三方蒲团。他落座,与二人呈鼎立之势,目光平静扫过文心道痕,最终落在殿主身上。
“选在此处会面,”风无极开口,声音在源海上激起层层涟漪,“是想让我看什么?”
殿主抬手,指向头顶虚无:“时辰至,星轨现。”
话音落下的刹那,源海轰然倒卷!
无尽道韵冲天而起,在高处交织延展,化作一条横贯维度、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璀璨轨迹。那不是星轨,而是“纪元长河”在此维度的投影——其上每一处光点,都是一段真实历史:神魔咆哮征伐,仙族鼎盛辉煌,万族文明兴衰,天地浩劫悲怆……
三万年一现的“轮回星轨”,映照的从来不是星辰,而是诸天万界既定的宿命。
风无极抬眼望去,目光穿透光影表象,直视本质——这条星轨,是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规划”好的轨迹。每一个纪元的起始、鼎盛、衰亡、收割,都如同精密仪器的齿轮咬合,分毫不差。
“很壮观,不是吗?”殿主的声音在星轨轰鸣中显得格外平静,“每一次观看,我都既感震撼,又觉悲凉。震撼于这宏大的编排,悲凉于……我们皆是盘中棋子。”
“所以你选择执棋?”风无极问。
“执棋?”殿主苦笑摇头,“不,我只是替人……看管棋盘。”
他指向星轨中段——那是第二纪元末,仙族文明最璀璨时突然黯淡的片段:“文心师姐当年,看到了棋盘之外。她试图带领仙族跳出轨迹,结果……”
文心的道痕虚影微微抬头,望向那段历史。虽无表情,但膝上竹简无风自动,翻到了空白的一页。
“监察者降下的不是惩罚,”殿主声音低沉,“是‘世界修正’。那一日,整个仙界的底层法则被强行改写,所有触及‘禁忌领域’的修行者,无论境界高低,皆被抽离本源,反哺天地。师姐燃烧己身道果,护住了仙族最后一批火种,代价是她自身道痕……永固于此。”
他看向文心虚影,眼中情绪复杂:“师姐,值得吗?”
文心虚影缓缓开口,声音空灵如天籁:“孩子们……活着。”
“活在既定的轨迹里。”
“轨迹会断的。”文心看向风无极,“断痕已至。”
殿主沉默片刻,转向风无极:“归墟当年冲击超脱之上时,我也在暗中观道。他触摸到了‘世界壁垒’,窥见了壁垒之外的景象,然后……被监察者之眼重创。陨落前,他将毕生所悟化九大本源,布下九处遗迹,留待‘变数’。”
“这些我知道。”风无极淡淡道。
“那你可知,监察者究竟是什么?”殿主忽然问。
风无极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它们不是生灵,不是意志,甚至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任何存在形态。”殿主一字一句,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它们是更高层面……投下的‘影’。”
他抬手,星轨变幻,显化出一幅令源海都为之震颤的景象:
浩瀚无垠的虚空中,无数如气泡般的世界浮沉。每一个世界,都有一根细不可察的“线”向上延伸,线的另一端,消失在无法观测、无法理解、无法描述的“高处”。那些线偶尔波动,下方的世界便随之震荡,纪元更迭,文明兴衰。
仙界,只是其中一个稍大的气泡。
“我们称之为‘监察者’的存在,实则是那些‘线’的维序者。”殿主声音干涩,“它们的职责,是确保每个世界沿着既定的‘线’运行,在每个纪元结束时完成收割,将本源通过线输送至更高层面。反抗者……会被判定为‘异常’,触发‘世界抹除’。”
风无极凝视着那幅景象。
“归墟当年想做的,是斩断仙界这根‘线’。”殿主继续道,“他失败了。因为线的一端连接的不是某个实体,而是外面存在的‘意志投影’。除非你能触及那个层面,直面投影背后的本体,否则……线断,界崩。”
“所以你选择了维序?”风无极问。
“我选择了……延缓。”殿主纠正,“三个纪元来,我以天罚殿之名执掌收割之权,每次大清洗,我都尽可能保留那些最有希望在未来‘触线’的生命与文明。我将他们藏匿于各处,等待某一天……等待一个真正能‘望见高处’的人出现。”
他盯着风无极:“归墟赌的是你。我……想看看他赌对了几分。”
峰顶陷入沉默。
唯有轮回星轨在头顶缓缓旋转,映照着被规划好的宿命。
良久,风无极忽然笑了:“绕了这么大一圈,你其实只想问一件事。”
“何事?”
“你不敢问自己——”风无极直视殿主双眼,“如果这条路走到最后,发现更高层面根本不在乎仙界存亡,你三个纪元的忍耐、妥协、满手血腥……是否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殿主身形微震,周星光晕泛起涟漪。
“你请我来,给我看这些,不是想说服我,是想让我说服你。”风无极缓缓起身,“你想听我说:你的路是对的,你的选择是明智的,你所有的罪……都有意义。”
源海在他周身翻涌,星轨为之摇曳。
“可惜,”风无极转身,背对殿主,“我从不替人解惑。”
他一步踏出,已至星海边缘。
“风无极!”殿主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波动,“你欲如何?”
风无极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既有线,便斩线。既有影,便寻真。既有更高层面俯瞰——”
他抬手,对着虚无高处那无数延伸的“线”,虚虚一握。
“那便登高,问一问。”
“凭什么。”
“咔嚓——”
星轨之上,代表第四纪元的那段光影,骤然裂开一道贯穿始终的漆黑断痕!
断痕如墨浸宣纸,迅速蔓延侵蚀,所过之处,既定的轨迹扭曲、崩坏、重组。仿佛被规划了亿万年的宿命长卷,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了一角。
殿主瞳孔骤缩。
文心虚影放下竹简,第一次完整地抬起头。她空灵的眼中,映照出了一片从未在星轨上出现过的、全新的未来图景——那里,线断了,影散了,高处的俯瞰……被挡住了。
“你……”殿主声音发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上面会投下注视!那些‘线’的源头会察觉异常!整个仙界都可能被提前……”
“那就让它看。”风无极打断他,“正好,我也嫌一层层找上去太麻烦。”
话音落下,他身形消散,离开星海之巅。
唯有一句话,在源海中久久回荡:
“三日之后,归墟海眼。”
“告诉那所谓的界外——”
“这次,我看的不是棋局。”
“是执棋的手。”
峰顶重归寂静。
殿主怔怔看着星轨上那道不断扩大的断痕,许久,苦笑着看向文心虚影:“师姐,我现在信了……”
“他眼中,从无高低。”
文心虚影却缓缓摇头,指了指自己膝上的竹简。
竹简空白页上,正有文字自动浮现,墨迹淋漓,道韵天成:
“断痕现,轨迹崩。”
“登高日,问天时。”
殿主看着那两行字,沉默良久,忽然低笑起来。
笑声从低沉逐渐高亢,最后化作纵声长啸,震得源海翻腾,星轨摇曳!
“好!好!归墟,你等对了人!”
“这一次……”
“我陪你登高!”
啸声中,他身上星辉长袍寸寸碎裂,露出下方一身朴素的麻布道衣——那是三个纪元前,他尚未执掌天罚、仍是问道学子时的装束。
文心虚影看着他,眼中第一次有了淡淡的笑意。
她抬手,竹简飞向殿主。
殿主接过,看着那两行新生的道文,眼中最后一丝犹疑彻底消散。
“三日……足够了。”
他握紧竹简,望向归墟海眼的方向。
那里,一场注定要震动诸天万界、触及维度壁垒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这一次,看棋人、执棋人、破局人……
都将望向同一个方向。
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