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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玹闻言,神情骤然一紧,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不可!”

他说着向前一步,语气急促而坚决:“西北如今是什么光景你很清楚!流民遍地,匪患猖獗,猡人窥伺,加上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此去绝非巡视游玩,而是危机四伏,艰苦异常。你留在京中,才是最稳妥的。”

他虽然很开心穆希想要和他一起去,但也不想让她涉险,不愿将她卷入那般显而易见的危险之中。

京中虽也暗流涌动,但比起西北实实在在的刀兵与混乱,总归是在相对可控的范围之内。

然而,穆希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迎上他担忧的视线。

“正因是龙潭虎穴,危机四伏,”穆希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二人,才更不应该分开。”

顾玹一怔,看着她。

穆希压低声音,细细陈述道:“殿下,你我既是同盟,便当共同进退。你独自前往西北,京中若有变故,我鞭长莫及。而我留在京城,看似安全,实则孤立无援,沈家、邢家,乃至其他可能躲在暗处的对手,会如何趁机动作?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京城站稳脚跟,建立起的些许局面,不能因分离而出现破绽,予人可乘之机。”

“再者,”她微微停顿,目光深邃了几分,“西北虽险,却也是机会。你若能成功平定乱局,安抚流民,挫败猡人,便是实实在在的功绩与威望,足以让你在朝中、在父皇心中,分量大增。

此行至关重要,我虽不才,但自问在谋划、周旋乃至某些非常手段上,或许能为你提供助力。多一双眼睛,多一个脑子,总好过你独自面对那错综复杂的局面。”

她没说出口的是,或者说,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不敢承认的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其实,现在也有那么一丝担忧顾玹孤身前往西北可能遭到的明枪暗箭。

顾玹沉默地听着,不知怎的,又想起那夜书房中那句尴尬的失言,想起她后来匆匆离去的背影——他以为她因此事已经对他心生芥蒂了,却没想到此刻,她如此坚定地要与他共赴险地。

心中的某根弦,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淌出绵绵不绝的欢欣之音。

“你说得有道理。”但顾玹仍是担忧不已,沉声道,“可……西北实在是太过凶险了,你不如还是留在京中,随时留意这里的动向,有个照应。”

穆希再次轻轻摇了摇头,朗声道:“殿下,正因西北凶险,我才更要去,而且京中有元将军和柳夫子他们在。其一,我兄长穆简如今正在西北方向的塞外,我若同去,或能能够寻得机会与他相见,于殿下行事或有裨益。”

顾玹眉头微蹙,忽然感到一阵失落:原来,她主要是为了见穆闻道……罢了,这也难怪,毕竟他们是亲兄妹,而我不过是个外人,又是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她对我能有如今这样的平和态度,便已是不易了,我也不该奢求太多。

“其二,”穆希似乎没看见他的情绪变化,径自继续,目光清亮地直视着他,“你我既为夫妻,便是一体。殿下领钦差之命前往险地,我作为郡王妃,若安然留在京城享受富贵,落在有心人眼里,会如何揣测?

是殿下与我‘情谊不深’,还是我‘不堪为配’?这岂非平白授人以柄,更添闲话?我与你同去,共赴艰难,方能坐实我们‘恩爱夫妻’之名,也让某些人无话可说。”

顾玹明白穆希的分析句句在理,但他实在不愿让她沾染半分风雪。

看着他脸上松动的神色,穆希放缓了语气:“其三……殿下,想必你也知道,我并非养在深闺、弱不禁风的娇女。我幼时也曾随父亲在边镇住过,知晓些疾苦,也略通骑射,绝非累赘。让我留在京中空自担忧,不如让我在你身边,哪怕只是处理些文书琐事,调配些内务,也能为你省些心力。”

顾玹望着她清冷而执拗的眼眸,心头一阵悸动,挣扎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你说得对。你我既为同盟,自当共同进退。只是……此行必定辛苦,你要有准备。”

穆希见他应允,唇角微微上扬:“殿下放心,我自会谨慎。那么,我们便一同准备吧。时间紧迫,需要安排打点的事情很多。”

窗外,夜色完全笼罩下来,王府内的灯火次第明亮。书房内,两人不再多言,却已默契地开始铺开西北的舆图,低声商议起行程、随行人员、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京中需要提前布置的人手与眼线。

启程前,穆希去了几处地方。她先是回了趟沐府,见沐婉把宅院打理得还算不错,沐有德的精神状态愈发不济,沐辉也是一副被抽了虾线的萎靡状态,沐柔则依旧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人,比起穆希刚在沐家苏醒的那段鸡飞狗跳的日子,沐府现在显然安静了不少;又进宫和方子衿道了别,听她怒骂了许久的沈家,邢家;接着她又去拜访了泠月,托她继续留意京中朝堂的动向,好好经营生意;最后,她去了柳夫子家中,与她叙了许久的话。

离京那日,天色阴沉。

顾玹与穆希共乘一辆加固的马车,仅带着数十名精干侍卫和必要的属官,轻装简从,离开了繁华却暗流汹涌的京城,向着西北方向疾行而去。

一路西行,景象日渐荒凉。官道两旁,起初还能见到零星的村落和农田,越往西北,越是人烟稀少,土地贫瘠,时常能见到面黄肌瘦的百姓拖家带口沿着道路蹒跚而行,那是逃难的流民。顾玹面色沉凝,时常下令匀出部分干粮清水接济,但不过是杯水车薪。

十五日后,队伍抵达西北三州中受灾相对较轻、但也情况复杂的平凉县境内。

刚入县城不久,还未至驿馆,便在略显冷清却依旧能看出往日规模的街市上,与一队人马不期而遇。

对方人数不少,护卫精悍,簇拥着中间一辆华贵马车。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带着几分倨傲笑意的年轻面孔,锦衣玉带,正是四大家族之一、在西北颇有根基的隆家长子——隆来恒。

“前方可是江陵郡王殿下与郡王妃车驾?”隆来恒并未下车,只是遥遥拱手,语气看似恭敬,却透着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在下隆来恒,听闻钦差驾临,特来迎候。家父与县尊已在驿馆备下薄酒,为殿下接风洗尘。”

顾玹与穆希交换了一个眼神。隆家,西北的地头蛇之一,此刻出现,绝非偶然。

顾玹撩开车帘,神色平淡:“原来是隆大公子,有劳了。接风之事不急,本王需先了解县中灾民安置与城防情况。”

隆来恒笑容不变:“殿下勤政爱民,令人钦佩。只是舟车劳顿,不妨先稍事休息,这些琐事,县尊自会向殿下详细禀报。”

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顾玹身后的马车,补充道:“况且,郡王妃金枝玉叶,想必也疲乏了,驿馆已精心收拾妥当。”

顾玹心下不悦,面上却未显,只淡淡道:“隆大公子好意心领。本王奉旨赈灾安民,一刻不敢耽搁。还请转告县尊,一个时辰后,本王在县衙听取禀报。”

说完,顾玹示意车驾继续前行,前往县衙方向。

隆来恒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看着远去的车驾,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突击到了县衙,见过那位言辞闪烁、不断诉苦却拿不出有效举措的县令后,顾玹与穆希心中更是沉郁。

回到临时下榻的官舍,顾玹忍不住一拳轻捶在桌上:“岂有此理!县仓账目混乱,所谓赈济粥棚稀薄如清汤,城中医药物资更是短缺!这县令,不是无能,便是其心可诛!”

穆希替他斟了杯热茶,缓声道:“你别太着急,初来乍到,他们定有防备。隆家如此急切露面,这县令恐怕也脱不了与他们的干系。

说来,方才我留意到,隆来恒身边带着一位低眉顺眼、容颜甚是秀美但带着病容的女子,衣饰比一般侍女要华丽,被隆来恒呼来喝去,应当是他的姬妾,但我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罢了,许是我的错觉吧。”

顾玹此刻心思都在赈灾和官员贪墨上,并未太在意穆希后面的话,只道:“隆家在此地盘踞多年,关系网必然错综复杂。那女子或许是京中哪家送的婢女,你觉得眼熟大概不足为奇。眼下要紧的是,如何打开局面。我欲明日亲自去灾民聚集处和城防看看,你……”

“我随你一同去。”穆希接口道,“有些事,女子出面或许更方便询问。”

顾玹看着她沉静坚定的侧脸,反对的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化作了点头:“好,但务必小心,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就在此时,门外属官来报,隆家大公子派人送来请帖,言明日晚在隆家别院设宴,务必请殿下与王妃赏光,另有几位本地乡绅作陪,共商“赈灾大计”。

顾玹接过那张做工精良、甚至熏了香的请帖,冷笑一声,对穆希道:“穆大小姐,你说,这鸿门宴,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穆希目光落在那请帖上,轻轻笑道:“自然是去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就去看看他们要耍什么样花样。”

接风宴设在县衙后堂,灯火通明,酒肉香气扑鼻,与城外的荒凉破败形成刺眼对比。县令是个面团团的中年人,逢人便带三分笑,眼神却闪烁不定,言语间极尽奉承之能事,将“天灾艰难”、“下官无能”、“全赖殿下与王妃福泽”等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

真正主事的,却是坐在县令下首的隆来恒。此人其实才二十出头,但长相看上去已过而立,面皮微黑,脸颊发腮,一双细长眼睛精光内敛,穿着锦袍却难掩一股草莽悍气。毕竟他是本地盘踞多年的四大家族之一隆家的嫡子,在平凉乃至周边数县,说话比官印有时还管用。

“殿下与王妃一路风尘,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平凉地僻民穷,招待不周,还望海涵!”隆来恒举杯,言辞恭敬,笑意却未达眼底,“略备薄酒,为殿下、王妃洗尘,也让我等边鄙小民,一睹天家风采!”

顾玹端坐主位,神色平淡,举杯略一示意:“隆公子客气。父皇心系西北民生,特遣本王前来,还望诸位乡贤鼎力相助,共度时艰。”

穆希坐在他身侧,身着便于行动的简装,未戴过多首饰,只一支玉簪绾发,容色清冷,眸光沉静地扫过席间众人,将每个人的神色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她并不多言,只在顾玹停顿或有人特意敬酒时,才微微颔首,举止得体却疏离。

酒过三巡,场面话说了几轮,暗中的机锋渐渐浮上水面。隆来恒话里话外试探朝廷赈灾粮饷的具体数目、发放方式,以及顾玹对本地“保境安民”的私人武装的态度。顾玹滴水不漏,只言“按律办理”、“剿抚并重”、“安定为要”,将问题又轻飘飘地推了回去。

县令在一旁打圆场,汗出如浆。几个作陪的本地乡绅和低级官员更是噤若寒蝉,只低头吃菜。

见言语试探难有进展,隆来恒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阴鸷。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朗声笑道:“光是吃酒闲谈,未免乏味。听闻殿下身边不乏豪杰,不如让下人们助助兴?我府中养了几个粗通剑术的健儿,虽比不得宫廷高手,但也有一番野趣。”

话音刚落,便有四名身着劲装、目含精光的汉子从侧厅大步走出,手持未开刃却明显分量不轻的演练用长剑,在堂下空地抱拳行礼后,便随着陡然激昂起来的鼓点,舞动起来。

剑光霍霍,步伐矫健,四人配合默契,看似舞剑助兴,但那剑锋所向,却总是不经意般掠过主位方向,带起的劲风甚至吹动了顾玹案前的杯盏。杀气,在看似热闹的表演下悄然弥漫。

席间气氛骤然紧绷。县令脸色发白,几个乡绅更是缩起了脖子。

顾玹面不改色,淡然处之,时不时微微点头,仿佛真的在欣赏剑舞。

穆希垂眸,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酒液,在又一道刻意炫技、剑尖几乎要指向顾玹的寒光闪过时,她忽然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

顾玹闻声,眼中厉色一闪即逝,随即含笑开口,压过了鼓乐:“果然精彩!隆公子府上藏龙卧虎。”

他顿了顿,转向身后如铁塔般肃立的贴身护卫:“成锋,你自幼习武,也曾在边军历练,看了这剑舞,想必也技痒了吧?不如也下去,向隆公子的健儿们‘请教’几招,助助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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