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元熠的试探之语,穆希并不回避,微微一笑,流露出一股自信的风采,坦然道:“既然将军看出来了,那我也就不瞒您了,这云间居,是我名下的产业。”
元熠眼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赞赏,他抚掌笑道:“好!果然穆家嫡长女,有的是魄力和手段!”
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语气带着几分了然与惊叹:“我近来就觉奇怪,京城里诸如‘玲珑阁’、‘云间居’等几家声名鹊起、经营独到的店铺,背后似乎都隐隐有着关联,行事风格别具一格,莫非……这些都是你这丫头的手笔?”
穆希并未直接承认,只是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眉眼弯弯,算是默认。
元熠见状,不由得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中既有激赏,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情绪:“唉,后生可畏啊!若你是男子,以你之才略心智,定然比你兄长……抱歉,是我多言了”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提及穆希那下落不明的兄长穆简,可能会触及她的伤心事,脸色微露歉然。
穆希却神色不变,放下茶盏,语气平静,甚至反过来宽慰元熠:“多谢将军体贴。不过将军放心,我已得到了兄长他的消息,他如今远在塞外,暂且平安无事。前两日,他还托人捎了封手信给我,与我谈及旧时冬至趣事。”
元熠闻言,眼中精光骤然一闪,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哦?闻道公子居然捎信给你了?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
“闻道”便是穆希兄长穆简的表字,取自“大道至简”之意,与穆希的“大音希声”正好相对。
“闻道公子”四字一出,顾玹神色微怔,心道:穆家还有人……她的兄长还活着!
穆希心中一凛,脑海中瞬间闪过泠月对元熠那刻意回避的态度,心念电转间,已有了决断。
她面上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迎着元熠锐利的目光,态度从容却含糊地答道:“联系之法,兄长嘱托过我要暂时保密,将军请恕我现在不便详言。”
元熠见她有意遮掩,心头更是疑云笼罩,而顾玹看出穆希不想多言此事,便主动举起手中的白玉酒杯,深邃的异色瞳扫过元熠和穆希,面带笑颜,朗声说起了祝酒词:“今日良辰,难得相聚。师父洞察世事,心系社稷;穆大小姐兰心蕙质,胸有丘壑。玹不才,愿以此杯,一敬师父身体康健,宝刀未老;二敬穆小姐,诸事顺遂,心想事成。”
他祝词说得恳切而真挚,看向穆希时,那句“心想事成”似乎咬字格外郑重,说完,顾玹便率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元熠一眼便看出徒弟是在为穆希解围,又见穆希确实不愿多言,便也压下心中疑虑,豪爽地大笑一声,顺着这个台阶而下:“哈哈,好!你小子说得好!为师也祝你万事无忧!”
说着,也痛快地干了一杯。
穆希见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也举起了酒杯。
就在她准备饮下时,目光不经意间与顾玹相撞,却见他正望着自己,那双令人看不透的深邃眸子中,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面容。
穆希心头没来由地微微一悸,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悄然蔓延。
好在顾玹马上就移开了视线,他垂下眼睫,低头饮酒,动作快得让穆希都以为刚才看见的专注眼神是错觉。
穆希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也低头饮酒,杯中温热的酒液滑入喉间,带来一丝暖意,微微烧红了她白皙的脸颊。
定了定神后,穆希再抬眼时已恢复平静,顺着顾玹的话,也说了几句得体的祝酒词:“将军、殿下过誉了。我也借这杯酒,愿将军松柏长青,愿殿下前程似锦。”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唯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间的目光交汇,在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三人酒杯再次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雅间内言笑晏晏,炭火暖融,酒香四溢,一派宾主尽欢的和乐景象。
就在这气氛最为融洽松弛之际,元熠摸了摸下巴,眼中带着长辈特有的、混合着关切与戏谑的笑意,目光在穆希与顾玹之间转了转,忽然开口,声音洪亮道:“说起来,过了这个年关,便该筹备你二人的婚期了吧?这可是大事,得好好准备,万不能马虎了去。”
穆希闻言,执着酒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心头涌起莫名的尴尬:“咳,将军说得未免太过郑重了。我与十三殿下……不过是各取所需,一场合作罢了,当不得真。”
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顾玹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黯然与涩意,他端起酒壶为元熠斟酒,朗声道:“师父说的是,婚仪自然会依制筹备。不过也正如穆大小姐所言,我们之间,确是合作多于情谊,各取所需而已,师父不必过于为我们操心。”
元熠将他二人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却并不点破,反而哈哈一笑,带着几分促狭,顺着他们的话头继续揶揄道:“合作?各取所需?哈哈哈,好,就算是合作,这表面功夫也得做足了才是!婚后在人前,你二人可得扮出几分鹣鲽情深、举案齐眉的模样来,可不能叫那些有心人瞧出破绽,平白生了事端。”
他说话间,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带着十足的戏谑意味。
穆希被他说得耳根微热,心下有些着恼元熠步步紧逼的玩笑,她心思一转,反将一军,唇角得意地扬起:“嗯嗯,将军您教训的是。不过,将军也别光顾着说我们呀。您这般年纪,文韬武略,英雄了得,不也至今尚未娶妻,孑然一身吗?不知何时,我们能喝上将军的喜酒呢?”
此言一出,元熠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怅然若失,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尘封的往事,那爽朗豪迈的气势也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小口,泄露出些许滞涩。
但那异样的神色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元熠用更轻快爽朗的笑声掩盖了过去。
“哈哈哈,你这丫头,倒会拿话来堵我!”他端起酒杯,仰头饮尽,借动作掩饰了那一瞬间的失态,随即巧妙地岔开了话题,神色一正,语气也变得沉稳起来,“我现下一个人待在明镜堂,清净得很,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倒是你们年轻人,前路漫漫……说起这个,近来朝中关于北疆军需和吏部考功的争议,你们可有关注?这里头的水,深得很呐……”
话题就这样被自然而然地引向了波谲云诡的朝堂局势,方才那片刻涉及儿女情长话题的微妙气氛瞬间消散,再次严肃了起来。
宴席散后,檐角新月如钩,清辉遍洒长街。三人于云间居门前作别,各自登上马车,朝着不同方向辘辘而去,融入京城的夜色。
元熠此次出门未带亲随车驾,他信步走在略显清冷的街道上,冬夜的寒风吹拂着他微烫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那点因穆希反问而勾起的、陈年旧事般的怅惘。
正神思不属间,一个苍老沙哑的叫卖声传入耳中:“热甜酒糍粑——刚出锅的甜酒热糍粑——”
他循声望去,只见街角避风处,一个身形佝偻、满头银丝的老妇人正守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摊,昏黄的灯笼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就在与那老妇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股香甜软糯的热气若有似无地飘过鼻尖。
元熠心头莫名一悸,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猛地回头望去。那老妇人正低头整理着蒸笼,侧影在寒风中显得单薄而孤寂。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罩了他心头,引得一阵酸涩的惘然。
那卖糍粑的老妇人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完全陌生、布满沟壑的脸,她浑浊的眼睛微眯,苍老的声音里藏着期待,向元熠问道:“年轻人,来一碗刚出炉的甜酒热糍粑吗?只要三文钱一碗。”
元熠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心神,扯出一个算是和蔼的笑容,走上前去:“好啊,劳烦您为我盛一碗吧。”
“好嘞。”老妇人应着,动作略显迟缓地为他包起糍粑。
等待的间隙,元熠望着那蒸腾的白气,鬼使神差地开口,怅然道:“呵,看着这白花花的糍粑,倒让我想起……我家师父以前,每逢冬至,也总会亲手为我煮上一碗,撒上厚厚的黄豆粉和糖桂花。”
老妇人盛甜酒糍粑的、枯枝树皮般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将盛好的甜酒糍粑递给他,随意地应和着:“哦?这么说来,您师父对您很好?听您的语气,似乎很是怀念。”
元熠眼神有些悠远,穿透了长街的风雪,沉浸在回忆里:“是啊,我师父她……实在是个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老妇人沉默着,没有接这句话,而是专注着为这碗甜酒糍粑也洒上黄豆粉和糖桂花。
元熠接过那热气腾腾的小碗,看见里面漂浮着自己刚才说的黄豆粉和糖桂花,心头微动,付了一锭银子,道了声谢,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也不管老妇人“你给太多了”的呼喊,转身离去,挺拔伟岸的背影在长街上拉得悠长。
待元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那“老妇人”才缓缓直起些微佝偻的背脊,挑着甜酒糍粑,转入了幽暗无人的巷口之中。
四下张望后,老妇人抬手,轻轻揭下脸上精巧逼真的人皮面具,露出底下那张清丽绝伦的年轻女子面孔——正是貌似皎月的泠月。
她望着元熠给她的那一锭银子,目光深邃,包含了浓浓的不舍与思念,最终,这些情绪都化作一声饱含着无尽歉疚与难言的叹息,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抱歉,元熠……我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说罢,她的身影彻底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糯米甜香。
年关将至,沐府上下便因两桩大事而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一是准备度过春节,二是大小姐沐希与江陵郡王顾玹的婚期近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应繁琐礼仪在皇家的主导和沐府的配合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府内张灯结彩,库房不断抬入皇家与各府送来的丰厚聘礼与添妆,一派喜庆繁忙景象。
作为这场婚礼的主角,穆希推拒了许多交际,将大部分府务依旧甩手给沐婉,自己则时常待在小院里,对着一件展开的、光华璀璨的正红色织金锦缎,一针一线地,亲手绣制自己的嫁衣。
小桃和竹玉一左一右,为她掌着灯,小心地递着各色丝线。
暖黄的烛光映在穆希专注的侧脸上,也映在嫁衣上那逐渐成型的、象征“百鸟朝凤”的繁复纹样上。金线银丝在她纤巧的指尖穿梭,勾勒出凤凰优雅的翎羽和百鸟欢鸣的姿态,华美绝伦,却也耗时耗力。
小桃看着自家小姐常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连脖颈都僵了,忍不住心疼地嘟囔:“小姐,这嫁衣上的纹样如此复杂,咱们寻几个手艺顶尖的绣娘一起来绣不好吗?何苦您自己这般辛苦?瞧您,眼睛都要熬坏了。”
一旁的肖嬷嬷闻言,立刻板起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规训:“小桃姑娘,莫要胡说!这嫁衣岂是能假手他人的?尤其是这‘百鸟朝凤’的规制,唯有正妃可用,每一针每一线都需得咱们小姐亲自绣上去,方能彰显诚心与尊贵。咱们小姐是沐家的嫡长女,嫁的又是江陵郡王这等凤子龙孙,这规矩,更是半点马虎不得!”
穆希听着她们的话,手中的金针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大片灼目的红色上,心绪如同那纠缠的五彩丝线,复杂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