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将沐有德惨白的脸色和瞳孔中深藏的恐惧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得关切担忧。
她上前一步,柔声问道:“父亲,您脸色如此难看,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大夫还在呢,让他再给您仔细瞧瞧吧?”
说着,她便要示意那大夫上前。
“不!走开!!”沐有德吓了一跳,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他猛地挥开穆希假意来扶他的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他绝对不能让人看!尤其是大夫!万一被大夫看出他身上的端倪,把闲话传出去,那他这辈子就真的全完了!
他这过激的反应把床前众人都吓了一跳。三姨娘和松月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沐婉更是吓得往后缩了缩;连那老大夫也捋着胡须,皱起了眉头,觉得这位沐大人的反应甚是古怪。
沐有德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慌,道:“我……我没事!只是太累了,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你们都下去吧!除了希儿留下,我有事吩咐。”
众人见他如此说,虽心中各有想法,却也不敢违逆,行礼过后躬身退下。
而沐柔虽然退出房间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但转身后,眼中充满了嫉妒与不甘。
凭什么又是沐希?!父亲眼里就只有她!连受了惊吓都只留她一个人在身边!我到底哪点比不上她?!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沐有德和穆希二人,还不等穆希开口试探,沐有德便握住穆希的手,声音沙哑,急切询问道:“希儿!为父知道你一向心思缜密,办事稳妥!你再仔细想想,昨夜那把为父送回来的马车,当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拉车的马,车夫的样貌,或者任何一点不寻常的细节?你……你真的没有见到那个送我们回来的人吗?!”
穆希任由他抓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但困惑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父亲,女儿已经反复查验过了,那马车就是最普通不过的青篷马车,京城里随处可见,毫无特别之处,您若是不信,等会儿可以亲自去库房里查验一番。那拉车的马也是寻常驽马,车夫更是连影子都没见到。女儿发现时,只有您和弟弟在车里,以及……”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张折叠好的纸条,递给沐有德:“只有这张纸条。”
沐有德一把夺过纸条,急切地展开。
当那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映入眼帘时,他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是它!就是这张字迹!和之前莫名其妙出现在他书房里,写着“沐辉害你”的那张纸条,一模一样!
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反应过来这一切都太过诡异、太过巧合的沐有德脊背阵阵发凉,仿佛有一条毒蛇正贴着他的皮肤游走!
这人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知道沐辉是害了他?为什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纸条放进他防守森严的书房?为什么昨夜又能卡着点将他们父子从那个巷子里带出来送回家?甚至……连他乘坐着去找沐辉算账的那辆马车上,那把恰好出现在坐垫下的匕首,现在想来,处处透着诡异!
仿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一步步推动着,牵引着,操纵着,逼着他拿起匕首,逼着他走向父子相残的路!
沐有德越想越怕,只觉得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将他牢牢罩住,暗处有一双眼睛,正时时刻刻、无处不在的盯着他!
他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精神高度紧绷,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父亲?父亲您怎么了?”穆希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惊惧交加的模样,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担忧,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啊!”沐有德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回过神来,看着穆希关切的眼神,心脏狂跳不止,语无伦次地说道,“没、没事!为父没事!希儿!你快!快去报官!家里进贼了!有人要害我!有人要杀我!”
穆希心中笑意更甚,面上却顺从地点头,顺着他的话问道:“父亲要报官?那家里是丢了什么贵重东西?还是您知道要害您的人是谁?女儿也好向官府陈述。”
“丢了什么……”沐有德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更加慌乱,“丢了什么……什么也没丢!啊对!什么也没丢!”
经过穆希一提醒,他猛地意识到,若是报官,官府必然要详细盘问,他的“伤势”万一暴露,那可就完了!
“不能报官!不能报!”他连忙改口,声音尖利,“不用找了!害我的人……害我的人……”
沐有德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只能神经质地抓住床沿,嘶声道:“给我……给我多找些护院!要身手好的!日夜不停地守着府里,尤其是我的院子!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穆希看着他这副前言不搭后语、疑神疑鬼、彻底乱了方寸的模样,只觉得无比滑稽可笑。
她强忍着嘴角扬起的冲动,恭敬地应道:“是,父亲,女儿这就去办,您好好歇着。”
穆希刚走出两步便顿住身形,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故作迟疑,轻声道:“对了,父亲,弟弟他也是和您一起被送回来的,如今还在他院中躺着。既然要加强府中戒备,那弟弟的院子……是否也需要多添几个护院看守?”
她这话如同在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将还在精神错乱中的沐有德对沐辉的恨意引爆!
“那个逆子!畜生!”沐有德愤恨至极,猛地捶了一下床板,牵动了下身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骂道“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千刀万剐!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穆希连忙上前,假意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劝慰道:“父亲消消气,千万保重身子要紧。弟弟……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竟惹得您如此震怒?莫非……莫非是前几日在魏府拜会求职时,言行不当,得罪了魏家人,丢了咱们沐家的脸面,才让您这般生气?”
她刻意将话题引向魏府。
果然,经过穆希这么一提醒,沐有德充血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极其恶毒的光芒!一个比直接打死沐辉更解恨、更能折磨他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直接打死的话就太便宜那个畜生了!他要让他活着!活得比死还难受!让他尝尽世间所有的屈辱!
沐有德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扭曲的狰狞快意所取代,他一把抓住穆希的手,颤声道:“不!我不打他了!打死他太便宜他了!希儿!你快去备车!备最好的马车!把他……把那个逆子给我送到魏府去!立刻!马上!”
穆希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装作不明所以,疑惑道:“父亲?送去魏府?弟弟如今伤势未愈,送去魏府做什么?难道还要去赔罪求职吗?”
“赔罪?求职?哈哈哈!”沐有德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对!就是让他去‘求职’!你去准备!我这就写一封手信,你一并附上送给魏三爷!老夫要‘恳求’他,好好地‘提携提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他刻意加重了“提携”这两个字的音节,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残忍的光芒。
早在带着沐辉第一次拜会魏府时,他就知道魏三爷对沐辉存着什么龌龊心思,那时他怜爱这个膝下唯一的儿子,不愿他被这种事情缠住,但如今,他要亲手将沐辉送到那个老变态的手里!让他去承受那比死还不如的折辱!
那孽畜既然不孝,就别怪他不慈!
穆希看着沐有德那完全扭曲的表情,心中毫无波澜,脸上却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父亲,要不要等弟弟醒来再说……”
“不!你现在就去办,现在就把他送过去!”沐有德大吼道。
穆希装作畏惧,慌忙应道:“是、是,父亲您别生气,女儿这就去安排。”
她恭敬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冷漠,立刻出门去办这件事。
而沐有德,则挣扎着爬下床,扑到书案前,用颤抖的手,写下那封充满了恶毒暗示的“荐子信”,脸上带着一种大仇得报般的、病态的潮红。
畜生,这都是你活该的!
送走了沐辉后,午后的阳光正好,轻盈地透过窗棂,洒在穆希手中的绣架上,她正专注地绣着一朵半开的墨菊,针脚细密,气韵生动,小桃安静地在一旁伺候着茶水。
这时,沐柔又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经过通报后,提着一个小食盒走了进来。
“大姐姐又在做女红呢?真是好雅兴,这墨菊绣得跟真的一样!”沐柔将食盒放在一旁,语气亲热得仿佛两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亲密姐妹。
穆希头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沐柔自顾自地坐下,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奉承话,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大姐姐,再过七日便是冬至了。您可知,之前咱们去过的昭明寺,每年冬至前后都有施粥济贫的传统?只要是平民百姓,都能去领三碗热粥,一件棉衣御寒。朝廷崇尚佛法,鼓励这等善举,所以京中许多官宦人家,都会亲自或者让家中女眷去捐些米粮布匹,既是为自家积攒功德名声,也是响应朝廷号召。”
她顿了顿,观察着穆希的神色,继续道:“这传统从开国以来发展到如今,倒也成了各家女眷们出门走动、展示善心的一个由头。妹妹想着,我们沐家也该去尽一份心力才是。不知……七日后,大姐姐可否带妹妹们一同前去?”
穆希放下针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语气疏离:“我近来事忙,怕是抽不出空。四妹妹若想去,自行前往便是。”
沐柔一听就急了,连忙上前拉住穆希的衣袖,软语央求道:“好姐姐!您若不去,妹妹我一个人怎么好意思去?而且……而且若是只有我去,父亲如今心情不佳,恐怕也不愿意让我捐太多东西撑场面呢。”
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从发髻上拔下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双手奉到穆希面前:“姐姐,这是妹妹最心爱的一支簪子了,求姐姐成全,带妹妹一起去吧!”
穆希瞥了一眼那金光闪闪的簪子,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却不接话。
沐柔见她不为所动,把心一横,拉下脸,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羞赧和急切道:“姐姐是明白人,妹妹也不瞒您了。您如今是准王妃之尊,而妹妹……妹妹的亲事还没着落。听说这昭明寺施粥,也是许多高门大户相看未来媳妇的场合。妹妹……妹妹是想借着姐姐的光,让外人看看我们沐家姐妹和睦,也好……也好为妹妹多挣些机会……”
她说着,声音带上了哽咽,对着穆希深深一福:“妹妹知道,以往是妹妹不懂事,多有得罪,千错万错都是妹妹的错!今日妹妹真心实意给姐姐赔罪了!望姐姐大人有大量,别跟妹妹一般见识!”
说着,她竟真的要跪下去。
穆希却在她膝盖将弯未弯之时,慢悠悠地开口:“赔罪?光是嘴上说说,可显不出诚意。”
沐柔动作一僵,抬头看向穆希,对上她那双清冷无波,心中一阵屈辱——她明白穆希的意思。
为了那可能攀上的高枝,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
沐柔死死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在穆希淡漠的注视下,缓缓屈膝,实实在在地跪了下去,额头触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妹妹……给姐姐磕头赔罪。以往种种,皆是妹妹之过,求姐姐原谅。”她的声音颤抖,带着浓浓的耻辱感。
穆希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沐柔,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嘲讽地勾起。
她晾了沐柔片刻,直到对方跪得身子都有些发僵,才缓缓开口道:“既然妹妹如此诚心悔过,那七日后,我便抽空带你们走一趟吧。”
沐柔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多谢姐姐!多谢姐姐!”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脸上重新堆起讨好的笑容,又说了几句感恩戴德的话,这才告辞离开。
只是转身之后,那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怨毒。
沐希,今日之辱,我记下了,日后定要你百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