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夜色如墨。
随着秋狩结束,沈家因身负罪责,而落到最后才启程离开。
因被二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沈家人不敢让沈崇山坐马车颠簸回京,只能被亲随小心翼翼地用软轿慢慢抬回府中,那二十廷杖虽未伤及根本,让他落个残废下场,但皮开肉绽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依旧让他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刻骨铭心的屈辱!被当众杖责,降职罚奉,还要日日抄写佛经!他沈崇山纵横朝堂数十载,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滚开!本官自己走!”回到沈府后,沈崇山便要往书房方向走去,抄写佛经。
被抬到书房门口,他强撑着站起来,粗暴地挥退了想要搀扶他的下人,忍着剧痛和眩晕,咬着牙,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推开了书房沉重的木门。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与腐朽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紧接着,一滴冰冷、黏腻的液体,“啪嗒”一声,恰好滴落在他苍白汗湿的额头上。
沈崇山下意识地抬手一抹,指尖染上了一抹刺目的暗红——是血!
他心中猛地一沉,下意识抬起头,往天花板上一看——
昏暗的烛光下,只见书房那雕花繁复的房梁之上,赫然悬吊着三具僵硬的尸体!正是他前几日秘密派出去、意图在围猎后截杀穆希的那三名刺客!
此时此刻,他们如同被宰杀的牲口一般,脖颈被粗糙的绳索紧紧勒住,双目圆瞪,充满了临死前的惊恐与不甘,舌头微微伸出,面色青紫。
他们的身体还在微微晃荡,方才滴落在沈崇山脸上的,正是从他们身上尚未完全凝固的伤口渗出的血珠!
尸体的下方,还用已经凝固成深褐色的鲜血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嘲讽般的笑脸图案!
“呃……啊啊啊啊!!!” 极致的惊恐与暴怒瞬间冲垮了沈崇山的理智,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那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骤然溃散!
“沐——希——!!!你这个贱人——!!!我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疯狂!
他已经听说自己被抬回来不久后,顾玹那杂种请求面见永昌帝的事情了,想来沐希这贱人一定是找了顾玹那杂种帮忙,不仅让他身受重伤,受尽屈辱,如今更是用这种方式,将他的失败与无能血淋淋地吊在他的面前,肆无忌惮地羞辱他、挑衅他!
此仇不报,他沈崇山誓不为人!他一定要将沐希和顾玹碎尸万段,让他们尝遍世间所有痛苦!!!
巨大的情绪波动牵动了他臀腿间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他清楚地感觉到刚刚勉强开始愈合的伤处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迅速浸透了裤料。
“噗——” 他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些许尘埃。
几乎就在他倒地的同时,听闻兄长一回来就去抄写佛经而心中不安前来看望的沈淼,正好走到了书房门口。她推开虚掩的房门,一眼就看到了房梁上那三具晃荡的尸体、地上那个刺目的血笑脸,以及倒在血泊之中、不知生死的兄长!
“啊——!!!” 极致的恐惧瞬间笼罩住了沈淼的心,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慌慌张张地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我哥哥的伤口又崩开了!!!”
沈府,一夜之间,愁云惨淡,鸡飞狗跳。
与沈家的凄风苦雨相比,沐府这几日倒是喜气萦绕。
沐珍被钦定为宁王侧妃,虽然过程不光彩,但结果终究是攀上了高枝。
她自觉身份不同往日,腰杆也硬了几分,竟开始闹着要让沐有德将已被贬至城外别院的王氏接回来,美其名曰“女儿即将出嫁,需生母在旁教导规矩”。
“父亲!女儿如今已是皇子侧妃,若让人知晓生母被弃于别院,于女儿颜面有损,于王府声誉也不佳啊!”沐珍拉着沐有德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
“这……”沐有德有些犹豫,毕竟王氏罪名深重,自己也实在是厌弃了她,但一想到沐珍即将嫁入王府,又有些动摇。
“父亲,”穆希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她缓步走入花厅,目光平静地扫过沐珍,“王氏品行不佳,乃是戴罪之身,此时接回,若她再生事端,传出恶名,因此惹得宁王殿下不喜,甚至引得德妃娘娘震怒,这后果,珍妹妹可能承担?”
沐有德闻言,瞬间清醒——是啊,王氏那般品行恶劣的女子,怎能肩负起好好教养子女的责任!若是被皇室知晓了王氏的种种作为,说不定这好不容易讨来的婚事又要受到波折!
他立刻板起脸对沐珍斥道:“休要胡闹!那王氏罪有应得,在别院静思己过,已是我额外留情!你安心备嫁,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是……”沐珍恨恨地瞪了穆希一眼,却不敢再争辩。
打发了沐珍,沐有德看着眼前越发显得气度不凡的长女,心思又活络起来。
沐珍算是“卖”出了好价钱,剩下的子女婚事也要抓紧,尤其是沐辉,虽然他自打那次中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阴沉沉的,这次秋狩也一直待在帐篷里没去参与,叫他很是不悦,心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但再怎么说,沐辉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自己必须得给他聘一门好亲事。
而魏家近来频频对自己抛出橄榄枝,这次秋狩时家主也邀自己小聚过,或许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沐有德内心做梦,沐辉若是能尚主便再好不过,一家之中若有人娶了公主,便是能享受至少三代的荣华富贵,不用经过任何考核举荐,便能直接从五品官开始做起,但他也知道,自己家虽然撞大运嫁了两个女儿入皇室,但沐家到底根基浅薄,势力不兴,那最煊赫的四大家族娶公主都娶不过来,哪轮得到他们这种小家族凑热闹呢。
所以,他现在想着能和魏家攀上一门儿女姻亲就好。
而准王妃穆希,则可以借助女子之身,去多多接触魏家的适龄女子,亲自选出一位品貌端庄、宜室宜家的小姐,再告知他,由他去提亲说媒,解决沐辉的终身大事。
“希儿啊,”沐有德搓着手,脸上堆起慈父的笑容,“魏家大小姐,人品才学皆是上乘,对你似乎也颇为欣赏。她日前托她兄长向我递了帖子,邀你明日去参观她魏家新开的绣坊,为父觉得,你不妨赴约,多出去走走,结交些适龄的京城闺秀,总无坏处。”
穆希心中明了沐有德打的什么算盘,她虽依旧对魏连怀揣着十足的警惕之心,但也不想将对方推太远,便顺势应下:“女儿知道了,明日会准时赴约的。”
次日,魏家新开的“云锦绣坊”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新店开张,又是魏家的产业,前来捧场的达官贵人、世家女眷络绎不绝。
穆希的马车徐徐停下,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侍女眼尖,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热情与恭敬的温煦笑容,屈膝行礼:“沐大小姐肯赏光莅临,真是令我们这小小的绣坊蓬荜生辉。”
穆希微微颔首,在侍女的引导下步入绣坊。坊内布置得雅致而不失华贵,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丝线和熏香混合的气息。各色绣品琳琅满目,从巨大的屏风、精美的帐幔到小巧的香囊、手帕,无不针脚细密,配色精妙,图案栩栩如生。
那引路的侍女一边陪着穆希慢慢观赏,一边对旁边的一个小伙计低声吩咐:“快去内院请小姐过来,就说贵客到了。”
随即,她又转向穆希,笑容温婉地介绍起来:“大小姐您看,这幅《百鸟朝凤》用的是我们绣坊独有的‘盘金错彩’技法,金线盘绕,彩丝叠晕,光是这凤凰的羽翼就用了十二种色线的渐变……那边那些衣裙,是请的苏杭来的顶尖绣娘,最擅长花鸟绣,清雅秀逸……”
她口齿伶俐,对各类绣品的技艺、由来如数家珍。
跟在穆希身后的小桃早已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小声惊叹:“小姐,你看这牡丹,跟真的一样!还有这蝴蝶,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走了!”
穆希的目光也被一幅尺幅不大的《秋塘清趣》图所吸引。画面上残荷亭亭,水波微澜,一只翠鸟独立枯枝,羽毛根根分明,眼神灵动,仿佛随时会振翅啄向水中游鱼。那意境萧疏淡远,针法却极其细腻传神。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那光滑的缎面,赞道:“这幅倒是别致,意境也好,针法更是精湛。”
侍女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笑意,连忙道:“谢沐大小姐赞誉!这幅《秋塘清趣》正是我们家小姐前些日子亲手绣制的。小姐说,秋日气象,贵在清逸,不争春色,自有一番风骨。”
穆希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这绣品极耗心力,针脚细密,手法精妙,若真是魏连绣的,那她的心性,比自己想象的恐怕还要沉稳得多。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清脆悦耳的笑语:“沐姐姐!你可算来了,让我好等!”
只见魏连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锦缎衣裙,步履生风地走了过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真诚的笑容,比起那日围场中的谨慎,此刻更多了几分当家主人的爽利。
她来到穆希面前,亲热地拉住她的手:“沐大小姐肯赏光,我这小小的绣坊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穆希闻言,让自己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反手轻轻握住魏连的手,柔声道:“魏大小姐说哪里话,荣幸的是我才对。能亲眼见到妹妹这般巧夺天工的绣品,实在是叹为观止。”
她说着,目光又落回那幅《秋塘清趣》上:“尤其是这幅画,意境针法俱是上乘,妹妹真是心灵手巧。”
魏连掩唇一笑:“沐大小姐过奖了,不过是闲暇时胡乱绣着玩的,难登大雅之堂。”
穆希摇了摇头,正色道:“魏大小姐不必过谦。”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当日在秋狩围场上,为我仗义执言,解了那尴尬之围。这份情谊,穆希铭记在心。”
魏连连忙摆手:“沐大小姐快别这么说,不过是看不惯那沈淼咄咄逼人的样子,随口说了两句罢了,当不得谢。”
穆希笑了笑,道:“魏大小姐性情爽朗,待人真诚,我很是喜欢。若你不嫌弃,日后我便唤你一声‘连妹妹’可好?”
魏连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受宠若惊:“姐姐愿意与我亲近,我求之不得呢!”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带一丝委屈地嘟囔道:“不瞒姐姐,那日围场上,我看姐姐对我似乎有些疏离,还以为……还以为姐姐不喜欢我,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呢。”
穆希听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口气,解释道:“连妹妹千万不要误会。我当日疏远,并非不喜,恰恰是怕给你招惹麻烦。那沈淼因我与她有些旧怨,处处针对于我。我若与你表现得过于亲近,以她的性子,难免会迁怒于你,给你带来无妄之灾。我自身处境尴尬,实在不愿连累他人。”
她看着魏连,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不过如今好了,沈家兄妹刚受了陛下的严惩,想必她暂时也腾不出手来寻我的晦气,更顾不上旁人了。我也总算可以放心与连妹妹往来了。”
魏连心中一喜,自己取得了穆希的信任了!
她紧紧回握住穆希的手,声音清脆:“原来如此!姐姐处处为我着想,倒是我错怪姐姐了!以后姐姐可别再这般见外,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我魏连虽然本事不大,但最是讲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