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站在一旁,因参与了杀人埋尸而脸色惨白、心有余悸的贴身丫鬟彩云。
“彩云,”王氏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威胁之意,“今日之事,你若是敢泄露半个字……”
彩云深知王氏的手段为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音明显的颤抖:“夫人!奴婢万万不敢!奴婢对天发誓,今日之事若是说出去半个字,就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奴婢从来都仰仗夫人活命,奴婢绝不敢背叛夫人!”
王氏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冷得可怕,最终,她哑着嗓子道:“记住你的话。起来吧,把这里收拾干净,别留下任何痕迹。”
彩云不仅跟随她多年,更是一起参与了这桩凶案,所以只要稍稍一表态,打了一棒子的王氏便能再给一颗糖。
彩云如蒙大赦,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开始处理周围的痕迹。
王氏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几乎虚脱的沐辉弄回了他的房间。
沐辉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软绵绵地瘫倒在床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嘴里反复地、模糊不清地喃喃着:“废了……全完了……我是个废人了……”
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
“不会再有前途了……科举……功名……都完了……谁还会用一个……一个阉人……” 他说到“阉人”两个字时,声音猛地一颤,带着刻骨的屈辱和痛苦,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沐家……以后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吗?爹、爹还会看我一眼吗?那些世家子弟……他们会怎么笑话我……京城……早晚有一天,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我沐辉成了个没根的废物……”
他越说越激动,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自暴自弃。
“我还活着干什么……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
看着儿子这副精神彻底垮掉、萎靡不振的模样,王氏的心如同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可是她的独子啊!是她当年不惜一切代价,寻遍偏方,甚至把自己的身子都吃坏了,落下病根再也不能生育,才千难万险生下来的儿子!是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安身立命、未来所有的指望和荣耀!
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狠毒,不都是为了给他铺一条康庄大道吗?可如今,她寄予厚望的儿子,她金尊玉贵的独苗,竟然被岳氏贱人生的那个小贱人害得断了根,绝了后!这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
一股滔天的恨意如同火焰般在她心底疯狂燃烧,她紧紧抓住沐辉的肩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心痛而微微扭曲:“辉儿!我的儿!你不许这么说!不许这么想!娘在这里!娘一定会为你报仇!沐希那个小畜生她跑不了!娘会让她付出代价!”
“你听着,只要娘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白白受这份罪!沐家的家产,你爹的看重,永远都是你的!谁也别想抢走!至于外面……不会有人知道的,绝对不会!你给娘振作起来!听见没有!”
沐辉却像是完全没听见王氏的话,他猛地挣脱开王氏的手,蜷缩起身子,将脸深深埋进锦被里,压抑不住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很快,那昂贵的苏绣被面晕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没用了……都没用了……”他的哭声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什么都完了……我活着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和鼻涕糊了满脸,原本还算俊朗的面容因极度扭曲而显得有些狰狞:“娘,我废了!我沐辉从此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了!”
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挥舞着手臂,险些打到王氏。
王氏被他这般模样弄的痛彻心扉,她不顾沐辉的挣扎,强行将他死死搂在怀里,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胡说!你不是废人!你是娘的心头肉,是沐家未来的指望!天底下能人异士多的是,娘就算散尽家财,寻遍天涯海角,也一定找到能治好你的神医!宫里的太医,南疆的巫医,北漠的奇医……总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说服沐辉,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辉儿,你信娘!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只要有一线希望,娘绝不会放弃!你也要振作,不能就这么垮了!你若垮了,岂不是正中了那小贱人的下怀?她就是想看你一蹶不振,想毁了你啊!”
王氏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狠厉:“辉儿,你记住,最重要的不是那玩意儿!权力、地位、钱财,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有了这些,谁敢笑话你?!所以,你更要争气了!”
她咬牙切齿地低语,眼中闪过一丝阴毒的光:“而且,娘知道怎么不脏了咱们的手,就能除去那个眼中钉、肉中刺!你尽管放心!”
她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的中秋灯会,她无意中瞥见了二姨娘偷偷摸摸转到了巷口,与一名男子拉拉扯扯,行为亲密!
但是她当时并未声张,而是在谋划一个“良机”,”如今看来,良机就在眼前!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王氏心中迅速成型,她要利用这个把柄,逼二姨娘和沐婉就范,让她们去对付穆希!无论成败,火都烧不到她身上!
与此同时,穆希那边。
当穆希回到自己的院落中,发现里面灯火通明,温暖宁静,竹玉和小桃都在里面惴惴不安得等她。
刚踏进房门,小桃就如同受惊的雀儿一般扑了过来,一把抱住穆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呜呜……吓死我了!我、我真怕您出什么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小丫头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是担心坏了。
连一向稳重的竹玉也红了眼眶,悄悄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湿润,连忙去斟了一杯温热的安神茶,小心翼翼地递到穆希手中,声音带着哽咽:“小姐,您辛苦了,先喝口茶压压惊。”
看着两个忠心耿耿的丫鬟,穆希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暖意。
她轻轻拍了拍小桃的背,安抚道:“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随后,她接过竹玉递来的茶,呷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身体的疲惫。
在两人关切的目光下,穆希简略地说了今晚的遭遇,隐去了自己动手和恐吓沐辉、沈裘的血腥细节,只重点说了沈家地牢的罪恶,以及顾玹如何及时赶到,如何雷霆手段镇压,最后沈崇山如何在大殿之上吃瘪,被剥职罚俸。
小桃听得眼睛瞪得溜圆,忘记了哭泣,小嘴张成了圆形,满脸的不可思议,随即转化为对顾玹和自家小姐的无限崇拜:“小姐您真是太厉害了!江陵王殿下也好神勇!竟然找到了那样的魔窟!沈太尉……啊不,呸,沈崇山那个坏蛋,真是活该!他应该要砍头才对!”
竹玉虽然沉稳些,但眼中也闪烁着激动和后怕的光芒,她紧紧握着穆希的手:“小姐,您受苦了。幸好……幸好您聪慧机变,不但自己无事,还救了那么多人,真是功德无量!”
“唉,也不算是救了他们,毕竟沈崇山那畜生尚未伏法……”
穆希微微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端着茶杯,目光似乎落在虚空的某一点,神游天外。
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脑海中思绪翻涌。
沈家……
她不免心中冷笑,前世直到她死,沈崇山虽然性子跋扈卑劣,但也穆家压榨盯着,至少表面还维持着体面,不敢弄出这等骇人听闻的私牢和酷刑,然而随着庞大的穆家一倒,打破了某种平衡,失去了压制和忌惮的沈家,骨子里的变态和残忍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暴露了出来。想到地牢里那些不成人形的少男少女,穆希的眼神便冰冷如刀。
她一定要他们为所作所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思绪一转,穆希的思绪又飘到了那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金銮殿,以及龙椅上那位永昌帝上。
想起他,穆希心中涌起的情绪颇为复杂。
前世,在她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穆家大小姐时,对这位时常召她入宫、对她颇为和蔼的“姑父”,确实存着几分真心的尊重和濡慕之情,直到后来,穆家满门被推上断头台,血染刑场,那点尊重便化作了刻骨铭心的恨意,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她原本以为,重生后再见他,自己会难以抑制满腔的仇恨和愤怒,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刺王杀驾。
可奇怪的是,今夜真正面对他时,她的内心却出奇地平静,没有预想中的剧烈情绪起伏,只有一种看透了的冰冷和漠然。
她当时看着他,只觉得三年多不见,这位帝王似乎又苍老了几分,鬓角斑白,眼纹堆叠,眉宇间积压着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郁,并未因铲除了所谓的“权臣”而显得意气风发,依旧深陷在世族势力的倾轧和边境外敌的烦扰之中,步履维艰。
她还恨永昌帝吗?这是当然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鄙夷和冷笑——
呵,原来,你也不过是个被时势裹挟、困在龙椅上的可怜虫,一个优柔寡断、试图平衡各方却往往弄巧成拙的……无能之辈。
穆希在心中冷冷地给出评价,前世穆家的悲剧,固然有功高震主、树大招风、皇帝猜忌的缘故,但何尝不是这位帝王自身无能,无法真正掌控朝局所致?
将他从天子的神坛上拉下来,剥去那层至高无上的光环,穆希忽然觉得,她想要复仇,或许真的没有那么难。
穆希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烛光映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能让人瞧见她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
呵,不管是哪号仇敌,大家都走着瞧。
沈府内,先前那场充斥着血腥与嬉闹的“盛宴”早已草草收场,留下的只有未曾打扫干净的血迹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
沈崇山从宫中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萦绕的暴戾之气比地牢里的刑具更让人胆寒。
他一路疾行回到书房,身后的下人皆屏息凝神,不敢靠近分毫,然而,紧闭的房门并没能关住他那滔天的怒火。
只听“砰——哗啦——”一阵巨响,书房内传出瓷器碎裂和木器垮塌的刺耳声音,昭示着里面正经历着一场疯狂的破坏。
几个守在院外的仆役吓得浑身一抖,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生怕被里面的风暴波及。
闻讯匆匆赶来的沈淼刚走到院门口,就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名贵的青瓷花瓶碎了一地,紫檀木的桌案被掀翻,书籍公文散落得到处都是,而她的兄长沈崇山,正胸膛剧烈起伏地站在废墟中央,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如同一只发疯的野兽。
“哥……?”沈淼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从未见过兄长如此失态,即便是在朝堂上遭遇政敌攻讦,他也总能维持表面的冷静。
沈崇山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沈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扭曲:“废物!沐辉废物,沈裘废物,到他妈的是废物!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我沈崇山何时受过这等羞辱!竟然……竟然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手里着了道!”
他越说越激动,一脚踹开脚边的碎瓷片,碎片飞溅,吓得沈淼后退了半步。
“她算个什么东西!那个小贱人!她竟敢,伙同顾玹那个杂种……她竟敢让我……让我在陛下面前颜面扫地!官职被剥,俸禄被罚,庄园被查,还要我去给她赔礼道歉!这口气,我如何能咽得下!”
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些话,额角青筋暴起。
沈淼在来的路上已大致听说了宫中发生的事,此刻见兄长如此,她心中对穆希的怨恨也疯狂滋长。
她走上前,扶住沈崇山因的手臂,眼神阴毒:“哥,那小贱人确实该死!一次次对我们蹬鼻子上脸!此仇不报,我沈家日后如何在京城立足?”
沈崇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神中的疯狂渐渐染上一层阴鸷,他死死攥着拳,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沈淼见状,知道兄长正在谋划报复,她压低声音,如同吐信的毒蛇,继续说道:“哥,你别生气了,陛下也没实质性的重罚不是么?想来就是还有所忌惮。这京城,说到底还是我们四大家族的天下。咱们弄她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总能找到机会,让她万劫不复的!呵,她要我们去赔礼道歉,那看她受不受得起我们的大礼了!”
沈崇山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彻骨的寒意:“我要让她……比死更难受。”
书房内,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狠绝与阴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