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的手顿时僵在半空,她猛地转头,只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少女,一身青蓝色修长衣袍,衬得她身姿挺拔,秀气的眉眼间却比寻常闺秀多了几分飒爽的英气。
不是别人,正是平远郡主——方子衿!
是她前世最好的朋友,是那个曾与她一起争抢红狐面具、一起偷吃桂花糕、分享所有少女心事的方子衿!
刹那间,百感交集。
巨大的惊喜、深沉的怀念、物是人非的酸楚……种种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穆希淹没。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既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疏离的脸庞,一时竟忘了言语,只愣在原地,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方子衿也察觉到了身旁人专注的视线,她转过头,对上穆希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认出了这是前些日子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沐家大小姐。
她虽觉得这位沐小姐看自己的眼神复杂得有些奇怪,但出于礼节,还是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颔首致意:“沐大小姐,好巧。”
念出这个称呼时,方子衿的心上涌起一股唏嘘之感,沐,穆,连读音都一样啊……
见穆希仍盯着自己,又看了看她刚才也伸向面具的手,方子衿恍然,带着几分歉意笑道:“你也看中这个面具了吗?”
她性子爽利,见穆希不语,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声:“沐大小姐?”
穆希这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旋即心中涌起巨大的惋惜——故人就在眼前,却已相见不相识。
她迅速收敛心神,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些许平静,谦然道:“郡……方小姐安好。不过是觉得这面具做工精巧,多看了两眼,不敢与方小姐相争。”
方子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知道我?”
她与这位沐大小姐并无深交,宫宴上也只是远远照面。
穆希心头一紧,知道自己露出了点破绽,面上却不动声色,立刻解释道:“曾听十三殿……十三郎提起过方小姐飒爽英姿,那日宴会上也远远见过方小姐风采,故而认得。”
她巧妙地将顾玹搬了出来,既解释了缘由,又不显得突兀。
方子衿了然地点点头,不再觉得奇怪,想必是那位十三皇子这位准郡王妃闲聊介绍皇室情况时提及过自己一两句。
她看着穆希,不知为何,和宫宴上那次见面时一样,越看越觉得对方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像极了她那位早已逝去的挚友……这念头让她对穆希凭空生出了几分好感。
见穆希谦让,方子衿想到了曾与穆希相争面具时的趣事,心下涌起一丝淡淡的哀伤,反而更想将这面具让给她,笑道:“我看你比我先到着摊子上一步,何必谦让呢?我看这面具很配你。”
说着,她竟不由分说地拿起摊上的白狐面具,轻轻戴在了穆希脸上,端详了一下,赞道:“不错,你戴着果然好看!”
面具冰凉的触感贴在脸上,隔绝了部分视线,却让穆希的心跳神更加激荡,眼泪也有些想要出来,纵然已是陌生人,方子衿竟还是对她如此亲切么!
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既有着初识的客套,又仿佛有种认识了很久的熟稔。
她们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轻轻笑了起来,刚才因“生疏”而涌起的小小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穆希低声道谢:“多谢方小姐。”
方子衿笑笑,爽朗道:“方小姐听着怪疏离的,我觉得我和你很投缘,想与你交个朋友,若你愿意,便叫我子衿吧!”
穆希心中一动,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心实意的笑容:“那子衿也叫我……阿希,可好?”
她制止了自己想说“阿音”的冲动。
就在这时,熙攘的人群中,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如毒蛇般扫过她们,但很快便被人潮淹没,无人察觉,就连向来敏锐的穆希,也因沉浸在与故友重逢的喜悦中而毫无察觉。
摊主是个机灵的中年人,见两位气质不凡的小姐互相谦让,笑着打圆场:“二位小姐真是风度翩翩!巧了,这白狐面具啊,小的这儿还有一个,是一对儿!”
说着,他从摊位底下又取出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狐面具:“本是留着备用的,既然二位小姐都看上了,正好一人一个,岂不全了你们的愿,都得了圆满?”
穆希闻言,立刻解开荷包付钱,将后来拿出的那个面具买下,递给了方子衿,浅笑道:“既然如此,这个送给子衿,谢谢子衿方才替我戴面具了。”
方子衿也不推辞,爽快地接过,利落地戴在脸上,笑道:“那便多谢阿希了!这灯市繁华,一个人逛也无趣,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可好?”
穆希本想与顾玹汇合,但此刻面对方子衿的邀请,她实在不忍拒绝这短暂的温馨,便点头应允:“荣幸之至。”
嗯,耽误一会儿也没什么,毕竟今日人流如织,路途堵塞是很正常的事情。
两位戴着相同白狐面具的少女,便混入人流,并肩而行。
她们聊着灯市的趣景,谈论着精巧的花灯,气氛十分融洽。
方子衿向来有着与人自来熟的本领,她的活泼健谈渐渐驱散了穆希心头的阴霾,让她恍惚之间有种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的错觉。
然而,危机总是潜藏在美好的表象之下。
当她们行至一处开阔地,前方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一场盛大的歌舞表演即将开始,锣鼓喧天,人群瞬间被吸引,如同潮水般向舞台前方涌去!
“小姐!”
“郡主!”
小桃、竹玉和方子衿的侍女焦急的呼喊声瞬间被人群的喧闹淹没,呼唤着离开了她们视线的主人。
而穆希和方子衿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分开,混乱中,穆希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后方传来,并非人潮无意识的拥挤,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拖拽!
她还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蛮力迅速拖离了主干道,踉跄着跌入旁边一条昏暗无光、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巷!
穆希心中警铃大作,挣扎着想要呼救,却在下一刻,被一方沾了刺鼻甜腻迷药的手帕从身后猛地捂住了口鼻!
穆希只来得及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挣扎了几下,意识便迅速模糊下去,她心中警铃狂响,这味道她知道——是效力极强的迷药!
危急关头,穆希竭尽全力偏头躲避,同时手迅速探向袖中暗袋,握住做成簪子形状的小刀,狠狠刺入血肉,扎破了自己的手心,欲以清晰强烈的痛楚,强行让自己保持最后的意识清醒!
掌心传来尖锐的剧痛,鲜血瞬间濡湿了袖口,但这股钻心的疼成功刺破了迷药带来的混沌,将穆希从彻底昏迷的边缘强行拉了回来。
四肢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涌上,她心中清明了一瞬,立刻意识到硬抗呼救已是徒劳。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身体一软,停止了所有挣扎,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绵长微弱,假装已然昏厥过去。
她能感觉到拖拽她的那人粗鲁地哼了一声,似乎确认了她已“失去意识”,便像扛麻袋一般将她甩上肩头,快步在昏暗的巷道中穿行。
穆希无法睁开双眼,全靠听觉和身体感知判断周遭。
不多时,她被粗暴地扔进了一个狭小、带着霉味和皮革气味的空间里——应该是一辆马车的车厢。
身下的木板颠簸不平,硌得她生疼,但她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马车外,传来两个粗莽汉子的交谈声,声音压得较低,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妈的,你怎么又绑来一个?不是说就一个吗?”一个沙哑的声音抱怨道。
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回道:“上头交代得清楚,绑那个戴白狐狸面具、穿青衣服的小娘们儿!咱们不是按吩咐盯着的吗?”
“可……可刚才不是已经绑了一个戴白狐面具、也穿着青蓝色衣服的扔进去了吗?这怎么又来个一样的?到底哪个才是正主儿?”沙哑声音充满了困惑和不耐烦。
尖细声音也迟疑了:“嘶……这……模样是看不太清,都戴着面具呢。衣服颜色也差不多……难不成绑错了?要不……去喊那个姓沐的小白脸过来确认一下?他肯定认得出来。”
“算了吧!找他多费时间!这地方不能久留,万一惊动了巡城的官兵就麻烦了!”沙哑声音否决了提议,发狠道,“管他呢!两个都绑回去!反正地牢里也不多这一个女人!交给上头处理就是了,咱们只管拿钱办事!”
“那行!听你的!都绑回去得了!”
话音落下,马车帘子再次被掀开,另一个软绵绵的身体被重重地扔了进来,恰好跌在穆希身边,咕噜的沉闷声响令穆希的心猛地一沉。
紧接着,马车轮子开始吱呀呀地转动起来,朝着未知的目的地驶去。
确认马车已经启动,外面只剩下车轮声和马蹄声,穆希才艰难地、缓缓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些许微弱的光线从帘子缝隙透入,她侧过头,看向身边那个同样昏迷不醒的少女——虽然白狐狸面具还戴在脸上,但那身青蓝色的衣袍,以及隐约可见的英气轮廓,不是方子衿又是谁!
子衿竟然也被牵连进来了!
穆希心中又惊又怒,同时涌起强烈的愧疚,若不是与自己在一起,子衿也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她再次用藏在袖中的簪尖狠狠刺了一下已经受伤的掌心,更强烈的痛楚让她昏沉的头脑又清醒了几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回想着刚才车外那两个绑匪的对话。
“绑那个戴白狐狸面具、穿青衣服的小娘们儿……”
“姓沐的小白脸……”
“都绑回去……地牢……”
关键词串联起来,一个清晰的阴谋浮出水面!
目标是“戴白狐面具、穿青衣”的女子——这分明是针对她穆希的装扮!
而能如此清楚她今夜大致装扮、又有动机和能力对她下此毒手的,结合“姓沐的小白脸”这个称呼,除了那不成器、对她恨之入骨的沐家大少爷沐辉,还能有谁?!是她今夜生疏大意了,没有注意到沐辉的行踪!
而沐辉一个人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和人手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歹行,他必然是与人勾结!
地牢里的女人多一个不多……那必然是沈家!
穆希还记得沈崇山那恶狼似的凶恶眼神,他向来嗜好残忍血腥,喜欢虐待豢养的侍婢,更是有传闻说他在京郊建了一个地牢蓄养了一批供他凌虐的奴隶!
是了,沐辉定然是勾结了沈家的人,或者说,沈家驱使了沐辉为他们效力,商议了在这个日子借此机会将她掳走,扔进京郊的地牢里!
而等待着她的,一定是极为变态的报复羞辱,总之决不会让她再有活着走出太阳底下的机会!
想通了其中关节,穆希心底寒意更盛。
这沐辉和沈家兄妹,当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天子脚下、中秋灯会之时动手绑架一位准郡王妃!而且阴差阳错,把平远郡主方子衿也卷了进来!
她看了一眼昏迷的方子衿,心中焦急万分——必须想办法自救,也必须救子衿!她不能坐以待毙,若是被关进沈家那不见天日的地牢,那就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穆希又扎了自己手心几下,直到掌中鲜血淋漓,才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强忍着身体的酸软无力,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手臂,摸索着车厢内壁,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与此同时,在约定好的见面地点望月桥边,顾玹负手而立,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极为修长,有透着几分寂寥。
他望着桥下潺潺流水映着万千灯火,眉头微微蹙起,约定的时辰已过,却迟迟不见穆希的身影。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如同细微的蛛丝,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于是转身便朝着之前歌舞表演最热闹、人流最密集的方向快步走去。心想穆希若被耽搁,那多半是被人潮所阻。
他刚行至半途,还未接近那喧闹的中心,便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跌跌撞撞、满脸惊慌地朝他这边跑来,正是穆希的贴身丫鬟小桃!
小桃跑得发髻散乱,气喘吁吁,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的泪水,她一眼瞧见顾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尖声喊道:“殿下!不好了殿下!小姐……小姐她出事了!”
顾玹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