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点点头,道:“是,估摸着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穆希道:“那快把早膳端过来,我得速战速决,不能叫夫子等我。”
穆希早已打听过,沐有德为她请的这位女夫子柳,名理,字文茵,是兰城一位着名才女,七岁能作诗,十岁能写文章,十五岁时能默出百卷典籍,她原也是官宦之女,性格矜持,若不是十年前家道中落、丈夫早亡,家中又有一女和尚未成人的小叔需要抚养,不至于到处抛头露面,辗转于各户深宅大院里,以教导一些无法走入官学、又不便接触男夫子的贵妇小姐文墨来谋生。
这样一位卓越的女夫子,穆希不会不给予尊重。
穆希刚用完简单饱腹的早膳后,刚刚撤下碗碟送入厨房的梅若便匆匆跑进来通报:“小姐,老爷为您请的女夫子已经到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穆希放下精巧的瓷碗,边用丝帕擦拭着嘴边,边起身朝门口相迎:“那还不快去沏茶?”
梅若领命,马上提着茶壶开始忙活,小桃则被穆希领着,一齐走到门槛边,对着引路丫鬟身后那位手中抱着书卷、迎面款款走来的年轻女子恭敬地施了一礼。
“穆氏嫡长女见过夫子。”穆希一字一句,十分恭敬地向对方问好。
“小姐千金之躯如此礼待,真是令某人不敢当,快快请起。”柳文茵见此,立刻站定,也向穆希浅浅一躬,还了这个礼,“在下柳文茵,有幸受沐大人之托,以寒微之身来为小姐授课讲学,蒙小姐不弃。”
回答张弛有度,语气礼貌而平淡。客气代表疏离,这位夫子对我只是当做一个普通的雇主来看,性格当真是矜持。
穆希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柳文茵,只见那女夫子年约三十许,容颜清淡,眉目间有些许沧桑感,谈不上是美人,但通身散发着一股书卷气,举止端庄大方,每个动作都透露着优雅矜持,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直裾,外搭一件深灰半臂,乌黑的盘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檀木簪,其余再无任何装饰,倒令她有种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儿的、宛若名士的超然风采。
只是一眼,穆希便对她心生好感,毕竟这样的独特气质是装不出来的,定是由内而外散发的修养。
“夫子说的哪里话?尊师重道乃是人生在世必要遵守的伦常。”穆希沉稳地答道,侧身请柳文茵进屋,“夫子请。”
“小姐既然如此恭谦,那某人便在此愧受了这份礼。”
柳文茵轻轻点头,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对眼前这位新学生有了计较:早先她隐隐听说这沐府大小姐是个不幸痴傻的可怜人,但前些天又听前来聘请她的沐家仆役说她失足落水后因祸得福、早已神智清明,如今亲眼所见她这番沉稳庄重的模样,方知那传言不假,不过举止端庄,未必就才思敏捷,这位大小姐到底是石头还是璞玉,她得再看看。
小桃在一边也紧张至极,她虽然不通文墨,但也知道这位气度不凡的女夫子是老爷特意花重金请来指导小姐的,就为了让小姐在接风宴上能露脸。
二人进到屋内后,于两张书案前相对而坐,柳文茵道:“我来之前听说,文墨方面小姐还未开蒙?”
“过往是因病有些耽误了,劳烦夫子费心了。”
穆希心道:其实,我虽然算不上学富五车,但也熟读了四书五经,会作诗写赋,可这位沐家大小姐自小痴傻,在周围人有意无意的安排下,从未被书香熏陶过,叫我不好表现得太文艺。唉,她明明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嫡女,过成这样也是让人唏嘘。
柳文茵微微欠身,声音如清泉般悦耳:“那我便先教小姐认写几个字吧。”
柳文茵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忍不住思绪翻涌:听闻这沐大小姐即将参加江陵王的接风宴,沐大人希望我能在这短短数日内,让小姐在诗词歌赋上有所进益,能够在宴席间展现风姿——挑明了说,沐大人并非真想找人好好教导女儿,只不过是让我把这位胸无点墨的大小姐迅速装点成一个“才女”,好在婚姻买卖里待价而沽。
思及此,柳文茵心中微叹,这位沐小姐的父亲,对她大概没有多少真情吧……
穆希微微一笑:“请夫子赐教。”
柳文茵收敛心神,压下那丝对眼前少女的淡淡悲悯,她展开带来的竹简,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各种注音符号,以及几首短小精悍、立意明确且易于记诵的诗文,旁边还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一些简单的诗理分析。
“小姐请看,”柳文茵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清雅,先教过了穆希注音符号,又指着竹简上第一首诗——一首咏雪的五言古体诗,“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这首咏雪诗乃是我在去年冬日里有感而发之作,立意在于借冰雪之纯净,暗喻君子心性之高洁。”
穆希认真听着看着,望向竹简上的诗,只见上面写道:
《咏雪》
北陆凝寒气,
玄云结重阴。
皎皎若琼琳。
委身向广陌,
素心满太虚。
皎皎君子心,
岂同尘世居?
凝华曜清辉,
映月两无暇。
寒威岂能侵?
独立守岁华。
松柏虽后凋,
终染风霜痕。
惟此冰玉质,
天地鉴此心。
“小姐只需记住,咏物诗,大多先写物之形,再借物抒情或喻人,关键便是抓住比喻和最后一句的点睛之笔。”柳文茵总结道,随即指着诗中的字,“这几个字,小姐需认得,写得出。”
她点出了“雪”、“冰”、“霜”、“心”等几个诗中关键的字,一边解读诗句的意思,一边一笔一划为穆希示范这几个字的写法。
穆希听得非常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竹简,小脑袋微微点着,一副努力理解的模样:“嗯嗯,夫子,我记下了。比喻,写实,点睛之笔……”
她一字一句地复述着柳文茵的话,声音清脆,态度乖巧得无可挑剔。
柳文茵心中暗叹,这位小姐记性倒是不差,态度也好,只是这般囫囵吞枣,又能领会几分真意?
她面上不显,继续道:“小姐聪慧。那请小姐试着将这首诗背诵下来,并牢牢记住方才我说的这几个要点。”
“好的,夫子。”穆希立刻点头,捧着竹简,像模像样、十分费劲地小声诵读起来,声音磕磕绊绊,似是在回忆柳文茵说的话,“惟此、此——冰玉质,天地、天地鉴此心……”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抑扬顿挫,一开始显得有些生硬,还要时不时停顿念一下注音,但几遍下来,便流畅了许多,很快就把诗背了下来。
接着,柳文茵又教了一首表达雅士春日携友出游的诗,与穆希细细讲解了,又教了她几个新字。
穆希仍旧表现得异常“好学”,柳文茵讲解时,她频频点头,眼神专注;要求背诵时,她立刻投入,虽然背诗时的表情略显困惑,似乎十分吃力,但学习速度和态度都让人挑不出毛病;要求认字写字时,她更是拿起笔墨纸砚,在粗糙的草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那几个字,尽管笔法稚嫩歪斜,却极其认真,没有半分不耐。
“夫子,您看这个‘燕’字,我写得对吗?翅膀这里好像有点歪。”穆希甚至会主动请教笔画,举着写满歪扭字迹的草纸,眼神清澈又带着点求知的渴望看向柳文茵。
柳文茵看着她那双看似没被知识浸染过的眼睛,再看看纸上那努力模仿却依旧笨拙的字迹,觉得既好笑,又欣慰。
“小姐写得……进步空间很大。”柳文茵按下心中的笑意,温言指点了几处笔画,“写字非一日之功,多练便好。至于诗,小姐能如此快记诵下来,已属难得。只是……”
柳文茵顿了顿,终究还是忍不住委婉道:“诗者,意境与词藻兼备方为上品。小姐闲暇时,若能多体会诗中字句所描绘的景致与寄托的情思,或许更能得其韵味。”
穆希抬起眼,对着柳文茵露出一个极其纯真又带点茫然的笑:“夫子说得是。只是我愚钝,现在只求能记住形貌,不敢奢求太多。等记熟了这些,再慢慢体会夫子说的‘神韵’,您看可好?”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自己“愚钝”,又表达了“循序渐进”的意愿,还显得很谦虚好学,让柳文茵也觉得没什么不妥。
若非时间紧迫,她是十分乐意认真教导这位灵气十足的大小姐成为一位真正的才女的,虽不至于才比惠班文姬,但也能像令晖道韫一般出口成章。
“小姐有此心便好。”柳文茵轻轻颔首,继续往下教,一边教导最基础的常识,一边又潜移默化灌输一些沐有德指定的内容。
一下午的时间,便在柳文茵的“填鸭式”教学和穆希的“死记硬背”中度过。
穆希成功地“学会”了几首诗的背诵、主旨归纳和认写了十来个字,她表现得温顺、努力、进步明显,完全符合一个急于在贵人面前表现的上进又谦逊的闺秀形象。
“今日便到此吧——小姐回去可将这几首诗再温习几遍,字也需多加练习。”柳文茵收拾着竹简和笔墨,看着穆希依旧一副意犹未尽的乖巧模样,温声道。
“多谢夫子教导,学生一定勤加练习。”穆希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学生礼,笑容明媚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
柳文茵看着她的笑容,心中那声叹息终究没有出口,其实,她真的是个好苗子,可惜没有从小开始教……
她微微欠身:“小姐客气了,明日我再过来。”
“夫子慢走。”穆希目送柳文茵离开,脸上的笑容在小桃将门关上的瞬间便淡了下去。
她走到书案前,看着纸上那些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的字迹,眼神沉静无波。
与此同时,她心里思绪翻涌:真是服了,我以前单知道做文化人很累,不知道原来文化人假装一个聪明的文盲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