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柳文茵后,穆希脸上的“乖巧好学”还未褪尽,便被沐有德派来的另一位“老师”请到了偏厅。
这位姓肖的礼仪嬷嬷年轻时曾经在宫中当过差,后来有幸得到圣上恩典,被放出宫回乡安享晚年,她依靠着自己以往的见闻经历,干起了专门教导大户人家女眷宫廷礼仪的活计,在兰城颇有名气。
穆希一见她,问了好后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对方,只见穿戴低调却不失华贵的肖嬷嬷面容严肃刻板,眼神锐利如鹰,向下的嘴角挂着松垮垮的肉,看着很不好相与,通身的气派仿佛她才是这府里的主子。
她被重金聘请来,奉沐有德之命,要在短短几日之内,将这位据说“因为身体孱弱,所以一直疏于管教”的大小姐,速成一位能在王侯面前不失礼数的“大家闺秀”。
“小姐,老身奉老爷之命前来教导礼仪。”大厅之中,肖嬷嬷的声音平静,但却带着几分严肃,“时间紧迫,望小姐打起十二分精神跟老身好好笑,莫要懈怠。”
“是,嬷嬷,穆希望嬷嬷赐教。”穆希垂下眼睫,姿态温顺,心中却一片清明,这些繁文缛节,对她这位曾经历过无数宫廷大典、见过真正天家威仪的高门嫡女而言,早已刻入骨髓,此刻她必须扮演一个从未接触过这些、需要从头学起的深闺小姐。
这位严厉的肖嬷嬷从最基础的内容开始教导:“请小姐别嫌老身啰嗦,记牢接下来的话——大家闺秀的仪态,首先就要从站姿练起,小姐须头正、颈直、肩平、背挺、收腹、敛臀!还要双腿并拢,脚尖微开,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掌心向内!并且目光永远都要平视前方,不可游移,不可有垂头丧气之态!”
穆希立刻站正,做出小心翼翼模仿肖嬷嬷站姿的样子,但却故意让肩膀微微塌陷,腰背不够挺直,眼神带着一丝茫然的紧张,仿佛不知该看哪里。
“肩膀!挺起来!”肖嬷嬷手中的戒尺毫不留情地点在穆希肩胛骨上,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威严,“小姐记住,大家闺秀的背要像插了根尺子一般挺直,眼神也要定住不能乱飘——前方那根柱子,您看到了吗?盯住它,收束精神!”
“是,嬷嬷。”穆希声音带着点怯意,立刻用力挺直,但用力过猛,身体显得僵硬,甚至微微摇晃了一下。
“小姐有些过犹不及了,您得放松些,但脊骨不能弯!”肖嬷嬷厉声道。
“是……”穆希悄然改变着自己的姿态。
肖嬷嬷校正了一下穆希的站姿,让她足足站了两炷香的时间,才叫人搬来椅子,道:“小姐的站姿还算端正,那么接下来老身便说道说道这坐姿坐姿——小姐您请记住,地位尊贵、姿态优雅的女子坐下时向来只坐椅面三分,腰背要挺直如松,双腿要并拢斜放,裙裾要铺展如莲,一般情况下双手要放于膝上或交叠置于腿上,不可随意垂下,不可背于身后,不可左右晃动!”
穆希连连点头,在肖嬷嬷的注视下展现出竭力坐好的姿态,她先是“不小心”坐满了整张椅子,被肖嬷嬷冷眼一扫,才慌忙只坐三分之一,坐下后,又“习惯性”地想要靠向椅背,在戒尺即将落下的瞬间才猛然惊醒般坐直,她的腿也总是下意识地想分开或翘起,被肖嬷嬷提醒了两次“并拢!斜放!”后才修正姿态,而每一次被肖嬷嬷纠正,穆希脸上都带着些许惶恐和更加坚毅的努力,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得肖嬷嬷对她的评价又上升了几分。
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肖嬷嬷让小桃将穆希扶起,眼底的神色比刚进门时柔和了不少,道: “说句实在话,小姐您作为第一天接受教导的女子,已算是老身带过的闺秀中非常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那一类了,不过真正考验一个女子的礼仪究竟合不合格,还得要看她行走时的姿态,接下来,您且学着老身的样子走几步——首先,步幅适中,步履轻盈,裙裾要不动如山:其次,行走间上身不可晃动,视线微垂,看前方三步之地有无障碍;最后,遇到尊长需侧身让路,垂首行礼。切记,不可搔首弄姿,显出轻浮之态。”
穆希垂首,一边学步,一边低声复述着肖嬷嬷的话语:“是,穆希记住了,谢嬷嬷赐教……”
穆希学步时,故意让步子要么迈得略大,裙裾翻飞;要么又过于紧绷,如同直线挪动;眼神倒是不乱飘,只是没什么底气,有些慌张。
而肖嬷嬷在一旁相当严厉却不厌其烦地矫正:“小姐注意步幅,记得稳住上身……小姐请用余光看路,步子慢一点、轻一点……”
穆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尽管步子幅度不大,但也因为反复练习而走得气喘吁吁,脸颊泛红,额头的汗水汇聚成珠,顺着鬓角滑落。
她咬着下唇,让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认真对待的情绪,甚至在练习“趋步”时,“不慎”绊了一下,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吓得旁边侍立的小桃差点惊呼出声,但马上又靠自己稳住身形,重新开始练习起来。
“小姐学的很是用心。”
肖嬷嬷虽然为人严厉,但看到穆希如此“刻苦”,且每一次都能迅速按照她的指点调整,进步肉眼可见,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位小姐虽然学的不快,但这股子韧劲儿和认真劲儿,倒是难得。
而肖嬷嬷教导穆希练习行礼时,她更是将生涩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肃拜时角度不够深,万福时手的位置不对,叩首时额头触碰地面的时机和力道都掌握得不太好,她一遍遍地重复,膝盖跪在蒲团上,额头一次次轻轻触地,动作从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来渐渐有了模样,虽然离肖嬷嬷要求的“行云流水、端庄优雅”还差了不少,但已经是像模像样。
“手腕再抬高半寸……对,就是这样……好,保持住……叩首时要稳,不可仓促……”肖嬷嬷的声音依旧严厉,但语气中已少了几分最初的冰冷,多了几分教导的意味。
两个半时辰过去后,这位调教过无数小姐贵妇的老嬷嬷看着穆希大汗淋漓的脸,再看看她那双虽然疲惫却始终努力睁大、认真看着自己示范的眼睛,心中暗道:这位沐家大小姐,初学礼仪便能做到这种程度,又胜在肯吃苦用心,说不准,真能叫我用三四天功夫速成出一个举止端雅的大家闺秀出来,在那些从京城过来的贵人们跟前露个脸。
原本她接下沐有德的任务时,并没有对把那位传闻中一直深居内宅从不见客、形容痴傻疯癫不受重视的大小姐调教成一个仪态万方的贵女抱有什么期待,但现在,她觉得这事儿或许能成。
“好了,今日先到这里。”
眼见时日不早,肖嬷嬷终于发话,看着几乎快要站不稳的穆希,道:“教导时间之外,小姐也可对着铜镜,将今日所学的站、坐、行、礼各自再练习个一二十遍,以此巩固于心。还望明日老身再来时,小姐能够做得更好。”
穆希闻言,连忙屈膝行了一个还有些生疏但已算标准的万福礼,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沙哑:“是,穆希谨记嬷嬷教诲,定当勤加练习,不敢懈怠。”
肖嬷嬷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告辞,穆希连忙让小桃跟出去送客,趁机将一包碎银子塞进了肖嬷嬷手中。
待肖嬷嬷彻底离开后,穆希挥退其他侍女去干活,只留小桃和自己在卧房内待着,那张青涩的脸上,所有的紧张和怯懦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沉静的冷意和些许疲惫。
她活动了一下因刻意维持僵硬姿势而有些酸痛的脖颈和腰背,心里暗叹一声:上礼仪课累,装成完全不懂礼仪却还算有天赋学得快的上礼仪课更累。
“小姐,您没事吧?手麻不麻?腰酸不酸?膝盖疼不疼?快烫下歇歇!您真是太辛苦了,今天一下子学了那么多东西。”小桃十分心疼,想要给穆希按按摩。
穆希摆摆手,走到一旁坐下,姿态自然而优雅,与刚才判若两人,她拿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无妨,我等会儿吃点东西就不累了。”
事实上,刚才肖嬷嬷教导的那些礼仪动作,她闭着眼睛都能做得完美无瑕,今日这番“笨拙”与“苦练”,只不过是演给沐府所有人看的罢了,毕竟曾经“沐希”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教育的边缘人,就算被池龙王点化得再聪明,也不可能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就成为一个举止落落大方的贵女。
小桃立刻问:“那小姐想吃什么?我这就去给您端来!”
穆希笑笑,道:“你又忘了你现在是个大丫鬟了,这种小事完全可以吩咐其他丫头做。嗯……我想吃点清淡的,就来一条清蒸鲫鱼吧。”
为了速速“包装”好这个不受重视的大女儿,让她不受任何干扰地恶补礼仪文化,沐有德特意吩咐过,这几天里,大小姐可以一直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让厨房专门供食送饭过去,不必到总院那边聚餐,这倒是省了穆希不少事,吃饭时也不用被那群恼人的东西倒胃口。
而与此同时,城西一处豪华宅邸内。
顾玹站在窗前,目光悠远地凝望着院中挺拔修长的青竹,皎洁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冷峻的剪影。
“禀报殿下,属下已经查遍了城西城东所有富户,都没有找到您说的那个小丫鬟。”
亲卫成锋从侧门趋入,单膝跪地,恭敬禀报。
顾玹眉头微蹙:“继续找。”
这些天,他已派人拿了那几个想要讹诈他的泼皮无赖拷打了一番,又派人到那条街上和城中所有当铺搜寻了一圈,皆无所获,因此,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枚玉佩就是被那个古怪的小丫头拿走的。
“是,不过……”成锋犹豫了一下,“属下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您描述的那个丫鬟装束,虽然查遍了各家富户都没有符合的,但是,似乎与兰城郡守沐家家中的婢女服饰极为相似。
“沐家?”顾玹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就是几日后要给我接风的那个沐家?”
成锋点头:“正是。”
其余的,他便不敢多说了,全凭殿下拿捏定夺。
顾玹喃喃低语:“沐家……”
“你先回我身边,告诉兰城那些官员,我会如期赏光他们为我举办的接风宴,其他人继续搜寻那小丫鬟的下落。”顾玹沉声道。
成锋有些惊讶,却并未说什么:“是。”
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家殿下之前对那接风宴兴致缺缺,压根儿不打算去会那些官员。
如果那偷了殿下玉佩的小丫鬟真是沐家人,恐怕那接风宴上有人得倒大霉了……
为江陵王准备的接风宴当日,沐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卧房内,穆希在沐有德和老妇人的授意之下,早早地起来打扮了一番,她穿着一袭绣着银竹暗纹的淡青色长裙,发间只簪一支白海棠钗、发间缀了几朵细密的梨花珠花,素雅中透着高贵。
小桃为她找来披帛,语气都在发抖:“我,我好紧张,您说,江陵王殿下脾气会不会很坏啊。”
“别紧张,有我在呢。”穆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记住我教你的,抬头挺胸就好。”
“嗯!”小桃用力点点头。
出门前,穆希将那枚鱼形玉佩在手腕上缠好,藏入袖中,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哼,管他什么亲王皇帝,反正姓顾的都不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