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郡,安邑。
昔日的太守府,如今已是张辽的临时将军府。府内,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尽,便被一股更为厚重的、由竹简与墨香混合而成的气息所取代。墙角还残留着战斗的划痕,但大堂之内,已然摆上了一副崭新的、更为精细的河东郡沙盘。
张辽与高顺,二人相对而立,皆是一身便服,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铁血之气,却丝毫未减。
“文远,战报已经清点完毕。”高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直,不带任何感情,“此役,我军(含李乐部)阵亡三千余,伤五千。斩杀杨、韩二贼部众近万,俘虏……四万三千余人。”
饶是张辽心志坚毅,听到“四万三-千”这个数字时,眉头也不禁紧紧锁起。这已不是一个军事问题,而是一个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一个郡守的民生与政治问题。
“四万三千张吃饭的嘴,其中,青壮至少占了八成。”张辽缓步走到沙盘前,手指,轻轻划过安邑周边的田野,“这些人,久为盗匪,野性难驯。若处置不当,无异于在我等腹心之地,埋下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巨雷。况且,经此一役,郡内田地荒芜,百姓惊惧,府库空虚,可谓百废待兴。”
高顺默然点头。他擅长练兵,擅长冲阵,擅长用最严酷的纪律,将士卒打造成杀戮的机器。但如何治理一方,如何安抚人心,这,已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
“主公有令传来。”张辽从怀中,取出一卷由吕布亲笔所书的密信。他知道,这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来自于那位远在桃源居,运筹帷幄的先生。
他展开密信,与高顺一同观看。信上的字迹,龙飞凤舞,一如吕布的霸气,但其中的内容,却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充满了匪夷所思却又直指核心的智慧。
“第一策:以工代赈,化寇为民。”张辽轻声念道,“先生言,这四万俘虏,非是负累,而是河东重建之基石。即刻下令,成立‘河东建设兵团’,将所有俘虏,按百人为一队,千人为一营,设监军、工头,负责修葺城墙、疏通水利、开辟官道。管饭,给少量工钱,但不发兵刃。”
高顺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讶异。这个法子,闻所未闻。不杀,不放,而是将这股巨大的破坏力,转化为建设力。
“第二策:甄别分化,恩威并施。”张辽继续念道,“于城中设‘公审台’,将俘虏中那些恶名昭着、民愤极大的匪首、头目,公开审判,明正典刑,以安民心。将其余胁从者,分为三等:罪行轻微且家有老小者,发放路费,遣散归乡;无家可归但尚有良知者,可编入‘屯田营’,分发田亩农具,三年后,可转为正式民籍;至于那些身强力壮、桀骜不驯者……”
张辽顿了顿,看向高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先生说,这些人,便交由高将军你,亲自操练。名曰‘先登营’,专用于日后攻城拔寨,以为前驱。生死,各安天命。”
高顺的眼中,爆发出两团精光。这,正是他最擅长做的事情!将一群桀骜的野狼,驯化成最凶狠的猎犬!
“第三策:利益捆绑,收为己用。”张辽的目光,落在了信的最后,“河东之地,世家林立,盘根错节。其中,以安邑卫氏、解县裴氏为首。这些人,墙头草,两边倒。强压,则生乱。当以利诱之。”
“先生令,由‘云上阁’出面,与卫、裴二族商谈。许诺,将河东郡的官盐、铁器之专营权,交由他们代理。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带头,献出府库之存粮,以助我军安抚流民,并协助官府,登记户籍,恢复生产。让他们明白,我等的兴盛,便是他们的兴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三策读罢,大堂之内,一片寂静。
高顺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出四个字:“经天纬地。”
张辽亦是心潮澎湃。他原以为,接下来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剿匪与安抚之战,却不想,被先生这三策,如庖丁解牛般,将所有难题,一一化解。这已非单纯的谋略,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对人性的深刻洞察。
“传我将令!”张辽猛地转身,眼中,再无半分迷茫,“高将军,‘先登营’之事,便拜托你了!其余诸事,由我亲自督办!”
三日后,安邑城,中心广场。
一座由巨木搭建的公审台,拔地而起。台下,人山人海,既有被押解而来的白波军俘虏,更有无数闻讯赶来、战战兢兢的本地百姓。
张辽一身戎装,按剑立于台上,声如洪钟。
“我乃征西将军麾下,平北中郎将,张辽!今奉温侯之命,总管河东军政!今日,设此公审台,不为泄愤,只为,还河东百姓,一个公道!”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数名在河东境内犯下累累血案的白波军头目,被押上台来。每一人被押上,便有苦主被带上台,声泪俱下地,控诉其罪行。
抢掠民女、屠戮村庄、虐杀老弱……一桩桩,一件件,听得台下百姓,无不咬牙切齿,恨意滔天。
“杀了他!杀了这群畜生!”
民愤,被彻底点燃。
“斩!”
张辽没有丝毫犹豫,令旗一挥。手起刀落,人头滚滚。台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随即,张辽又当众宣布了“以工代赈”、“甄别遣散”的政策。当听到那些罪行不大的俘虏,不仅能活命,甚至还有机会分到田地,重获新生时,那四万俘虏的眼神,从麻木,变为了惊愕,继而,是难以置信的希望。
人群的角落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内。
一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透过车帘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台上的一切。他,正是安邑第一大族,卫氏的家主,卫觊。
“父亲,这吕布的部将,倒有几分手段。”车内,一名中年文士,轻声说道,“杀伐果决,又能施以仁心。一拉一打,竟将这数万乱军,收拾得服服帖帖。”
“手段?”卫觊缓缓摇头,浑浊的眼中,却闪烁着一丝精光,“这非是手段,这是……章法。你看他,杀人,是为立威,更是为收民心。放人,是为分化,更是为图长治。每一步,都踩在了点子上。这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此人,比之当年的董卓,可怕百倍。董卓,是豺狼,只知噬人。而这吕布……不,是他背后之人,却是一头懂得牧羊的猛虎。”
“那,昨日‘云上阁’送来的请柬……”
“去。”卫觊闭上了眼睛,靠在车壁上,“我们,也该去见一见,这位懂得牧羊的‘虎将’了。”
当夜,将军府,灯火通明。
一场决定河东未来的宴席,正在举行。张辽居于主位,卫觊、裴茂等河东世家的代表,分坐两侧。席间,气氛看似和睦,实则,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张辽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诸位,皆是河东的栋梁。辽,一介武夫,本不善言辞。”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今日请诸位前来,只为一事——请诸位,与我,与温侯,共谋一场,泼天的富贵!”
他将那份由“云上阁”拟定的,关于官盐、铁器专营权的契约,缓缓推到了桌案的中央。
“这河东的未来,是继续沉沦于战火,还是成为关中乃至天下的商贸重镇,选择权,便在诸位的手中。”
卫觊看着那份契约,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知道,这既是蜜糖,也是一道,无法拒绝的考题。
他缓缓起身,对着张辽,深深一揖。
“将军之志,亦是我河东百姓之盼。”
“我卫氏,愿献粮三万石,以助将军,安抚流民,重建家园!”
他这一表态,其余世家,纷纷响应。
张辽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河东这盘棋,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
而这,仅仅是开始。一场围绕着经济、民生、军政的全面改革,即将在先生的遥控指挥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