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贾府,变得格外漫长。
禅室之内,灯火摇曳,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各自心底的鬼魅。胡轸的大军退去,长安城表面的喧嚣渐渐平息,但那张由猜忌与阴谋织成的大网,却收得更紧了。
王允颓然坐在蒲团上,一夜之间,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他望着地上那两滩尚未干涸的水渍,那是士孙瑞与黄琬被带走时,绝望与恐惧留下的最后痕迹。他闭上眼,那两张惨白的面孔,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司徒公,事已至此,再多伤感,亦是无用。”裴潜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换上了一身贾府仆役的灰色短衫,整个人,都仿佛融入了这间屋子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无用?”王允猛地睁开眼,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悲愤,“以同僚之性命,换我等苟活,这便是你所谓的‘有用’之策吗?我王允,一生自诩汉室忠良,到头来,竟与那构陷忠良的奸贼,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裴潜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字字如针,“您活着,汉室,便还有一线生机。他们死了,董贼的根基,便松动了一分。而若您死了,汉室,便只剩下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天子,与一群在屠刀下瑟瑟发抖的行尸走肉。”
他直视着王允的眼睛,一字一顿:“司徒公,乱世之中,清名与风骨,是奢侈品。有时候,想要守护最重要的东西,就必须,亲手将自己变得肮脏。”
王允浑身一震,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他知道,裴潜说的,是血淋淋的现实。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老管家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卷由明黄锦缎包裹的诏书。
“老爷,”他对着贾诩,躬身一礼,神情复杂,“宫里来人了。相国传旨,擢升您为‘守关都尉’,总领函谷关防务,即刻……启程。”
“即刻启程”四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王允与裴潜的心上。
王允的脸色,瞬间由悲愤转为绝望。
调虎离山!
李儒这条毒蛇,好狠的手段!他明知贾诩府中有鬼,却不点破,反而用一道升迁令,釜底抽薪,将他们最后的屏障,彻底抽走!一旦贾诩离开,这座宅院,便会立刻从庇护所,变成一座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坟墓!
“好一个李文优。”贾诩接过诏书,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华美的锦缎,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棋逢对手的笑意,“他这是在告诉我,这盘棋,他还没输。”
他抬起眼,看向裴潜,那眼神,仿佛在说:现在,轮到你了。
裴潜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知道,从贾诩接到这封诏书开始,他们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贾诩前脚离开,李儒后脚派来的“禁军”,便会以“保护贾御史家眷”的名义,将这里围个水泄不通。
绝境。
真正的绝境。
“看来,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了。”王允长叹一声,神情,已是一片死灰。
“不。”
裴潜却摇了摇头,他那双在绝境中反而愈发锐利的眸子里,燃起了一簇疯狂的火焰。
“李儒以为,他是猎人,我们是困兽。他错了。”裴潜的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力量,“他以为抽走了我们的屏障,我们便只能引颈就戮。他却不知道,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临死前,会做的,不是哀嚎,而是反噬!”
他转向贾诩,目光灼灼:“贾御史,李儒要你立刻启程,对吗?”
“对。”
“他给了你多少人马?”
“五百亲兵,皆是相国府卫队,名为护送,实为监视。”贾诩立刻明白了裴潜的意思。
“够了。”裴潜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色变的计划,“既然他要我们死,那我们,就在死前,把这长安城的天,彻底捅个窟窿!”
“李儒的计策,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的——他认为,我们现在最想做的,是‘藏’。所以他封锁全城,调离您,就是要让我们无处可藏。”
“那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我们不藏了。”
裴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们,要‘烧’!”
他看向王允,又看向贾诩,缓缓道:“李儒以为,他用一道假军情,便调走了长安的注意力。那我们,就给他,来一场真正的‘兵变’!一场,由钱,点燃的兵变!”
“你的意思是……”贾诩的瞳孔,猛地一缩。
“以薪助火!”裴潜的声音,斩钉截铁,“‘云阁通宝’的兑换,虽然停了。但它的价值,已经在百姓和商贾心中,生了根。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在西凉军的军营里,也生根发芽!”
“董卓的根基,是西凉军。而西凉军的忠诚,来自于钱粮。他们拿的是董氏小钱,买的是高价米粮,心中,早已怨声载道。我们,要给他们一个选择。”
“贾御史,”裴潜郑重地看着贾诩,“我需要您,在离开之前,帮我做一件事。利用您的网络,将我们手中所有的‘云阁通宝’,以‘犒赏’的名义,悄无声息地,送到那些对董卓心怀不满、且手握兵权的军侯、都尉手中。”
“同时,散布一个消息——三日之内,相国府将以‘云阁通宝’,发放全军未来一年的饷银!”
王允听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失声道:“这……这不是将我们自己,推到火上烤吗?三日之后,我们拿不出钱,岂不是……”
“对!”裴潜打断了他,“我们就是要拿不出钱!我们就是要让全军的希望,在三日后,彻底破灭!”
“当一个士兵,手中握着一枚能换十斗米的‘云阁通宝’,而他未来的军饷,却依旧是那堆连一斗米都换不来的废铜时,他会怎么想?”
“当一个军官,看到他的同僚因为提前站队,得到了足以让他下半生衣食无忧的财富,而他自己,却要继续为董卓卖命,拿着一堆垃圾去安抚哗变的士兵时,他又会怎么做?”
“我们,不需要去策反他们。我们只需要,将一枚枚金色的种子,种进他们的心里。然后,静静地等着,贪婪、嫉妒、与绝望,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棵足以掀翻相国府的参天大树!”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王允呆呆地看着裴潜,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震惊、恐惧、兴奋、明悟……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明白了。裴潜的计策,已经超越了阴谋的范畴。这是一种直指人心的阳谋!它利用的,不是计策,而是人性中最根本的欲望!
“好……好一个‘以薪助火’……”王允喃喃自语,他那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竟缓缓地挺直了。他看着裴潜,眼中,再无半分悲愤与绝望,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裴主事,老夫,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老夫这一生,都活在条条框框之中,总想着以正克邪,却忘了,对付疯狗,便要用比它更狠的棍子!”
“此事,老夫,不仅赞同,还要亲自,为你,再添一把火!”
他转向贾诩,郑重一揖:“贾御-史,老夫,有一不情之请。烦请您出城之后,将老夫的一封亲笔信,交予温侯吕布。信中,老夫会告诉他,蝉儿,已被董贼所害。而相国府,将在三日后,用‘云阁通宝’犒赏三军,唯独,没有他并州军的份!”
此言一出,连裴潜,都为之侧目。
王允,这是要彻底点燃吕布那颗反复无常的炸药桶!
贾诩看着眼前这一个疯子,一个赌徒,沉默了良久,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至极!”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我本以为,你们是两只待宰的羔羊。却没想到,你们竟是两头,要吃人的恶狼!”
他笑声一收,眼中,精光毕露。
“好!这笔买卖,我做了!”他站起身,一股强大的自信,从他那清瘦的身体里,迸发而出,“李儒想让我去守关?我便在关上,好好看一场,这长安城里,最盛大的烟火!”
他走到裴潜面前,将那卷代表着他身家性命的竹简,推了回去。
“这个,你收好。”他深深地看了裴潜一眼,“从现在起,我们,才算是真正的,一条船上的人了。”
说罢,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来人!备马!本官,即刻启程,赴任函谷关!”
当贾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禅室之内,只剩下裴潜与王允二人。
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与决然。
“司徒公,接下来,会很危险。”
“裴主事,老夫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般,活得如此通透过。”王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再无半分文臣的儒雅,只剩下枭雄的冷冽。
“便让这长安的火,从今夜,烧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