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司徒府。
气氛肃杀,如坠冰窟。
府邸正门前,一口制作精良、通体刷着朱漆的棺椁,被四名身着黑衣的云上阁伙计,稳稳地放在了青石板上。那刺目的红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诡异而不祥,像一道凝固的血痕,深深刺痛了每一个王府之人的眼睛。
“放肆!狂悖!简直是欺人太甚!”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管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那几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府门内外,数十名家丁护院手持棍棒,将这口不祥之物团团围住,个个怒目圆睁,却又因对方那面神秘的“阁”字旗而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消息传到内堂,正在与仆射士孙瑞密议的司徒王允,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岂有此理!”他那张素来以刚正严肃着称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紫红色的怒气,“董贼鹰犬,竟敢猖狂至此!真当老夫是案上鱼肉,可任其宰割凌辱吗?!”
他一生为汉室呕心沥血,自诩风骨,何曾受过这等当众送棺的奇耻大辱!
“司徒公息怒!”士孙瑞连忙起身劝道,“这云上阁来历神秘,行事诡谲,连相国都对其礼让三分。他们此举,恐怕并非董贼授意,而是另有图谋。我等切不可冲动行事,正中其下怀。”
“另有图谋?”王允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决绝,“图谋无非是威逼利诱,要老夫屈膝投降!我王允,上不负天子,下不愧黎民,头可断,血可流,此身风骨,断不可折!来人!”
他对着门外厉声喝道:“去,将那送棺之人,给老夫‘请’进来!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鬼魅之事!”
片刻后,裴潜一袭青衫,步履从容,在数十道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注视下,缓步走入了司徒府的议事大厅。他身后,陈默如影随形,那双冰冷的眸子扫过四周,让那些原本剑拔弩张的护院,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悸。
“大胆狂徒裴潜!你可知罪!”王允高坐堂上,声色俱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如山岳般压向裴潜。
裴潜却仿佛未闻,他只是对着王允,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云上阁裴潜,见过司徒公。”
他的平静,与王允的雷霆之怒,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你还敢自称云上阁之人!”王允怒喝,“你等与董贼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如今又送棺上门,是想逼死老夫吗?好!老夫今日,便先斩了你这奸佞之徒,再与董贼拼个鱼死网破!”
说罢,他便要下令动手。
“司徒公,且慢。”裴潜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那口棺材,并非是送给您的。”
王允一愣:“那是送给谁的?”
“是送给一个,即将赴死之人的。”裴潜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锐利,直视着王允的眼睛,“司徒公一生忠义,光明磊落,为何要行险招,用一个弱女子的清白,去赌一个莽夫的良心?此计,名为‘连环’,实为‘自焚’。司徒公,可愿在赴死之前,打开棺椁,看看我云上阁,为您准备的墓志铭?”
轰!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王允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死一般的惨白。他死死地盯着裴潜,那眼神,从愤怒,到震惊,再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连环计!
这个他与寥寥数名心腹,在密室中筹划了无数个日夜,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绝密计划,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
“你……你……”王允指着裴潜,嘴唇颤抖,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旁的士孙瑞,更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来人,”裴潜没有理会他们的惊骇,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将棺椁,抬进来。”
无人敢动。
“抬进来!”王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
很快,那口朱红色的棺椁,被抬入了大厅,沉闷地落在地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开棺。”裴潜道。
一名胆大的护院,颤抖着手,将沉重的棺盖,缓缓推开。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中,棺内之物,呈现在众人眼前。
没有尸体,没有金银,只有一块半人高的黑漆木牌,静静地躺在其中。
木牌的正面,用鲜红的朱砂,写着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连环计之墓”。
王允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裴潜缓步上前,将那木牌,翻了过来。
背面,同样是五个血红的大字。
“第一殉葬者:王允。”
满堂死寂。
针落可闻。
“司徒公,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裴潜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允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挥了挥手,示意士孙瑞和所有下人,全部退下。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王允、裴潜,以及如雕塑般立在裴潜身后的陈默。
“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王允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绝望。
“我们是商人。”裴潜平静地回答,“商人,逐利,也善于评估风险。在裴潜看来,司徒公的这笔买卖,风险太高,收益,却太低。”
他顿了顿,开始了他的“分析”。
“其一,您所倚仗者,吕布也。吕奉先,勇则勇矣,然其人如狼,性情贪鄙,反复无常。您今日能以美色、以赤兔马、以高官厚禄诱之杀丁原,明日,他便能为更大的利益,再杀董卓。可然后呢?一头杀死了旧主的饿狼,您指望它,会变成看家护院的忠犬吗?不,它只会变成一头更饥饿、更不受控制的野兽,为这本已混乱的长安,带来更大的灾难。”
“其二,您所牺牲者,令爱貂蝉也。司徒公一生以清名节义立于朝堂,却要行此以女子之躯为武器的阴诡之事。即便功成,史书工笔之下,您又将以何面目,立于天地,见汉家先帝?”
“其三,您所求者,匡扶汉室也。可此计之后呢?长安大乱,群龙无首,最大的得利者,会是远在酸枣的袁绍?还是虎踞河北的公孙瓒?亦或是,我云上阁背后的……某些人?唯独,不会是这孤悬长安、孱弱无依的汉家天子。司徒公,您这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和整个长安的安危,为他人,做嫁衣裳。”
裴潜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锋利的尖刀,精准地刺入王允心中最柔软、也最痛苦的地方。他将王允那看似伟大的救国计划,剥得体无完肤,只剩下可悲的、一厢情愿的内核。
王允闭上了眼睛,两行老泪,无声地滑落。
他败了。不是败在刀剑之下,而是败在了这无可辩驳的现实面前。
“那依你之见,老夫,该当如何?”他睁开眼,眼神中,已是一片死灰。
“很简单。”裴潜终于图穷匕见,“将令爱,卖给云上阁。”
“什么?!”王允猛地抬头。
“司徒公放心,云上阁,并非虎狼之辈。我们只是,想请令爱,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完她本该拥有的、平静祥和的一生。她,不该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裴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温度。
“作为交换,”他继续道,“云上阁,可以为您,提供一个更好的选择。一个,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却能从根源上,瓦解董卓势力的……武器。”
“什么武器?”王允急切地问道。
裴潜微微一笑,缓缓吐出四个字:
“釜底抽薪。”
他没有再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允。神秘,才是最好的武器。
王允死死地盯着裴潜,脑海中,天人交战。他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乃至整个计划,都已掌握在对方手中。
良久,他长叹一声,仿佛苍老了十岁。
“好……老夫,答应你。但你,要如何保证蝉儿的安全?”
“云上阁,以信誉立足天下。”裴潜郑重承诺,“我以云上阁主事之名担保,令爱此生,再不受乱世之苦,再不为权谋所用。她将拥有的,是真正的自由。”
“为何……”王un的眼中,充满了不解,“你们,为何要这么做?”
裴潜转过身,望向厅外那片变幻莫测的天空,留下了一个让王允永生难忘的答案。
“因为,我们的主人,喜欢看戏。但他更喜欢,一场棋局,能按照他所喜欢的、更稳定、也更有趣的方式,进行下去。”
“至于董贼……一个棋盘上的卒子而已,当他碍事的时候,自然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将他,轻轻地,从棋盘上,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