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的风裹着湿冷的雾气,刮在脸上像带了冰碴。林墨踩着青石板路往山坳里走,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刚从老裁缝铺取回的三件寒衣——藏青斜纹布面,絮着新弹的棉花,针脚细密得能锁住风。
“过了望乡桥,就是阴坡嘴,把寒衣烧给你爹娘和妹妹,烧完赶紧回来,别待过亥时。”村头的王婆早上塞给她一包黄纸时,皱纹里都浸着惊惧,“今年的鬼节不一样,阴坡嘴的草都枯了,怨气重。”
林墨没应声。她三年前离开清溪村,在城里做插画师,若不是上周连续梦见爹娘在雪地里冻得缩成一团,妹妹林薇穿着单薄的碎花裙哭着喊“姐姐,冷”,她也不会特意赶回来。村里的规矩,十月初一“送寒衣”,活着的人要给逝去的亲人烧去棉衣,免得他们在阴间受冻。可她总觉得,这不过是活着的人寻求慰藉的仪式——直到她踏上望乡桥。
望乡桥是座石拱桥,桥面爬满青苔,桥底下的河水泛着墨绿的光,闻不到寻常河水的腥气,反倒有种腐朽的霉味。桥栏杆上缠着几圈发黑的红绳,绳结处挂着些小纸人,风吹过,纸人的胳膊腿摇摇晃晃,像在招手。林墨下意识加快脚步,鞋底碾过桥面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在空旷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阴坡嘴在山坳深处,是片不大的平地,周围长着几棵老槐树,叶子落得精光,枝桠张牙舞爪地刺向灰蒙蒙的天。地上有不少烧过的纸灰,被风吹得打旋,有些还沾着未燃尽的黄纸碎片,像黑色的蝴蝶在飞。林墨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掏出火柴点燃几张黄纸,待火势稳了,便把第一件寒衣慢慢放进去。
那是给爹的。寒衣刚碰到火苗,就“腾”地一下燃起,火焰竟是诡异的青蓝色,不像寻常火苗那样跳跃,反倒静得诡异,连烟都很少。林墨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更奇怪的是,本该迅速烧尽的寒衣,竟在火中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布料没有卷曲,棉花也没炸开,就像有人穿着它在火里站着。
“爹……”林墨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风里打颤。
青蓝色的火焰忽然晃了晃,火苗窜高了些,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佝偻着背,穿着和燃烧的寒衣一模一样的衣服,身形像极了爹。林墨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想靠近些看清楚,可脚下像灌了铅,动弹不得。人影慢慢抬起头,脸上一片模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卷着纸灰吹过来,林墨打了个寒颤,再定睛一看,火焰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橘红色,寒衣也烧成了一堆灰烬。她大口喘着气,手心全是冷汗,只当是自己太想念爹,产生了幻觉。
接着,她点燃了给娘的寒衣。这次火焰很正常,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布料,很快就烧了大半。林墨松了口气,默念着“娘,天凉了,穿上暖衣”,伸手想把最后一角布料塞进火里。可指尖刚碰到火焰,就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冻得缩回手——那火焰明明是热的,却透着一股阴寒,像冰窖里的风。
“墨墨……”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细若游丝,却清晰得不像幻觉。林墨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她以为是风声,可刚转过头,那声音又响了:“冷……墨墨,娘冷……”
是娘的声音!林墨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对着火堆喊道:“娘,寒衣在烧呢,您快穿上,就不冷了!”
火堆里的寒衣已经烧尽,可那阴寒的感觉却越来越重,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手在抚摸她的胳膊。林墨环顾四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五米。远处的山影变得模糊,像一个个巨大的黑影,蛰伏在雾气里。
她不敢再耽搁,赶紧拿出给妹妹林薇的寒衣。这是件粉色的小棉袄,林薇生前最喜欢粉色。林墨把寒衣放在火堆旁,刚要点燃,就发现寒衣的领口处,竟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色雏菊——她明明让老裁缝绣的是桃花,妹妹最爱的桃花。
“谁改了我的衣服?”林墨心里犯嘀咕,伸手去摸那朵雏菊,指尖刚碰到布料,就感觉到一阵黏腻的湿滑,像沾了什么液体。她低头一看,指尖竟沾着暗红色的血,而那朵雏菊,像是用鲜血染成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姐姐……”
这次的声音不再微弱,而是清晰地响在耳边,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怨怼。林墨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雾气里,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和那件粉色寒衣一模一样的衣服,正是妹妹林薇的模样。
林薇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刺眼,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没有流下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林墨:“姐姐,你为什么不给我绣桃花?你是不是忘了我最喜欢桃花?”
“薇薇,我没有忘!是裁缝绣错了,我现在就给你烧了,再给你做一件绣桃花的!”林墨急得眼泪直流,伸手去拿火柴,却发现火柴盒空了。她翻遍了口袋,也没找到半根火柴,只有一手的冷汗。
“晚了……”林薇轻轻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姐姐,我好冷,这件衣服不暖,一点都不暖。”
她慢慢朝林墨走过来,步伐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林墨想后退,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她看着林薇越来越近,发现妹妹的衣服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水珠,那些水珠落在地上,瞬间结成了冰。
“薇薇,你怎么了?”林墨哭着问。
林薇走到她面前,抬起冰冷的小手,抚摸着她的脸颊。那触感像冰块一样,冻得林墨浑身发抖。“姐姐,三年前,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救我?”林薇的眼睛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却是黑色的,像墨汁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淌,“那天我掉进河里,喊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不回头?”
林墨的脑袋“嗡”的一声,三年前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那天她和林薇在河边玩耍,林薇不小心踩滑掉进河里,她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村里跑,等她带着大人回来时,林薇已经没了气息。这些年,她一直活在愧疚里,所以才会在城里拼命工作,不敢回来面对。
“对不起,薇薇,对不起!”林墨痛哭流涕,“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太害怕了,我对不起你!”
“害怕?”林薇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黑色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你害怕,就让我一个人在河里冻着?姐姐,河水好冷,阴间更冷,我没有衣服穿,没有人陪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周围的雾气也越来越浓,温度骤降,林墨的头发上都结了一层白霜。她看到周围的黑暗里,渐渐浮现出无数双眼睛,亮得像鬼火,密密麻麻地盯着她,那些眼睛里,都充满了怨怼和不甘。
“冷……我们好冷……”
“给我们寒衣……”
“拿你的衣服来换……”
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无数根针,扎进林墨的耳朵里。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模糊,身体越来越冷,仿佛要被冻僵了。她想喊救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黑影从雾气里走出来,一步步向她逼近。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亮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光。这道光像一道屏障,那些黑影瞬间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林墨猛地回过神,用尽全身力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是房东打来的电话,她下意识接了起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喂……”
“林墨,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放在屋里的画稿还没收拾呢,我明天要带人看房。”房东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却像一道暖流,驱散了些许寒意。
“我……我在老家,可能还要几天。”林墨的声音颤抖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黑影。
“老家?清溪村?”房东的声音顿了一下,“你可别在阴坡嘴待着啊,我听我奶奶说,那里三十年前死过好多人,都是冻死的,每年十月初一,都有人听到鬼哭,说冷,要寒衣。”
三十年前?林墨愣住了。她听村里老人说过,三十年前清溪村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山坳里困住了一队赶路的人,最后全冻死在了阴坡嘴。
“那些人没有亲人给他们烧寒衣,所以每年都抢别人烧给亲人的寒衣。”房东继续说,“我奶奶说,遇到这种情况,要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烧给他们,再诚心道歉,他们才会放过你。”
林墨恍然大悟,难怪爹娘和妹妹的寒衣烧了没用,原来都被这些孤魂野鬼抢去了。她看着那些逼近的黑影,他们的衣服都破烂不堪,有的甚至光着身子,浑身结着冰,眼神里满是绝望。
她没有丝毫犹豫,脱下身上的羽绒服,放在地上,又从包袱里翻出备用的毛衣、围巾,一起堆在上面。“对不起,”她对着黑影们深深鞠了一躬,“我不知道你们这么冷,这些衣服给你们,希望你们能暖和一点。”
说完,她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个打火机,是她用来点烟的(她因为愧疚,染上了抽烟的习惯)。她赶紧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羽绒服。
火焰瞬间窜起,这次的火焰是温暖的橘红色,散发着热量。那些黑影看到火焰,眼睛里露出渴望的神色,慢慢围了过来。他们没有争抢,只是静静地站在火堆旁,感受着火焰的温度。林墨看到,他们身上的冰慢慢融化,破烂的衣服也变得完整起来,脸上的怨怼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这时,林薇的身影又出现了,她穿着那件粉色的寒衣,这次领口绣的是桃花,鲜艳夺目。她走到林墨面前,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姐姐,我不怪你了。那些人只是太怕冷了,他们没有恶意。”
“薇薇,你原谅我了?”林墨哽咽着问。
林薇点点头,伸手抱住了她。这次的拥抱不再冰冷,而是带着淡淡的暖意。“姐姐,爹娘也原谅你了。我们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要一直活在愧疚里,好好活着,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安慰。”
说完,林薇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连同那些黑影一起,被火堆的光芒包裹着,慢慢消散在雾气里。
风停了,雾气渐渐散去,天色虽然依旧昏暗,但不再那么压抑。火堆还在燃烧,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周围的温度也恢复了正常。林墨看着火堆,眼泪再次流了下来,这次是释然的泪水。
她在火堆旁坐了很久,直到寒衣完全烧尽,变成一堆温暖的灰烬。她站起身,望了望阴坡嘴的方向,那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走回望乡桥时,桥栏杆上的纸人已经不见了,红绳也变成了鲜红色,不再发黑。桥下的河水泛着粼粼的光,闻得到淡淡的水草香。林墨知道,那些孤魂野鬼终于得到了温暖,而她,也终于解开了心结。
回到村里时,已经过了亥时,王婆站在村口等她,脸上满是焦急。“你怎么才回来?吓死我了!”
“王婆,我没事。”林墨笑着说,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那些‘冷’的声音,只是他们太需要温暖了。”
王婆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是啊,都是可怜人。以后每年十月初一,我也给他们烧点寒衣。”
林墨点点头。她知道,从今年开始,十月初一送寒衣,不再是简单的仪式,而是一份跨越阴阳的慰藉。那些曾经被寒冷和绝望困住的灵魂,终于可以在温暖的火焰中,感受到人间的善意。
而她,也终于明白,恐惧往往源于未知和愧疚。当你直面恐惧,用善意去化解怨恨,那些看似可怕的东西,其实都只是渴望被理解、被温暖的灵魂。
此后每年的十月初一,林墨都会回到清溪村,不仅给爹娘和妹妹烧寒衣,还会多烧很多件,送给那些没有亲人的孤魂野鬼。阴坡嘴的槐树又抽出了新的枝叶,每年秋天,都会开满洁白的槐花,风吹过,花香四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阴森。
有人说,那是因为那些孤魂野鬼得到了温暖,怨气消散,化作了槐花,守护着这片曾经让他们受苦的土地。而林墨每次站在阴坡嘴,都会想起妹妹温柔的笑容,想起那些黑影平静的眼神。她知道,只要心中有爱和善意,再深的恐惧,也能被温暖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