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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山半岛的雾总是带着咸腥气,像浸透了海水的裹尸布,把青岙村缠得密不透风。我叫陈默,是个刚毕业的民俗记者,来这里是为了追查一桩尘封三十年的悬案——1993年,村里接连失踪了三名穿红裙的女童,最后一个失踪的,是村长的小女儿林晓雅。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时,雾就开始浓了,能见度不足五米。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徒劳地摆动,刮开的水雾里,忽然闪过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小身影,贴着路边的崖壁往前走。我猛踩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可等我推开车门,雾里只剩下摇曳的芒草,红影早已消失无踪。

“后生仔,别停在这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副驾驶窗外传来。我转头,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手里牵着一头骨瘦如柴的山羊,山羊的角上系着红绳。老人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雾气,眼睛却亮得惊人,“青岙村的雾,会吃人。”

他是村里的老猎户王阿公,也是少数愿意跟我说话的人。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剩下的老人守着破旧的石屋,眼神里都藏着戒备。我说明来意,王阿公的山羊突然焦躁地刨着蹄子,发出“咩咩”的哀鸣。“别提那些事,”他的声音压低了些,“是海娘娘要童男童女,触了忌讳,要遭报应的。”

海娘娘是青岙村的海神,村里的祠堂里供奉着她的塑像——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穿着锈迹斑斑的红裙,双手捧着一个海螺。王阿公说,青岙村世代靠海吃海,可三十年前海况突变,渔船频频触礁,渔网总是空的,村里的老人说,是海娘娘发怒了,需要最纯净的“花童”献祭,才能平息她的怒火。

“花童要选七岁的女童,穿红裙,梳双丫髻,”王阿公的声音带着颤抖,“献祭的日子选在七月半,潮水最高的时候,把孩子送到鹰嘴岩,让海娘娘领走。”

我心头一沉。失踪的三个女童,都是七岁,失踪那天都穿了红裙。最后一个林晓雅,失踪前一天还在村里的晒谷场跟小伙伴们玩跳皮筋,她的红裙是她妈妈亲手缝的,针脚细密,裙摆上绣着小小的海浪纹。

住进村头的老客栈时,天已经黑透了。客栈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叫李秀莲,脸上总蒙着一层愁绪。她给我安排了二楼靠海的房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旧照片,照片里是一群穿红裙的女童,站在海边的礁石上,笑得天真烂漫。

“这是三十年前的花童选拨,”李秀莲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村里每年都会选花童,给海娘娘跳舞祈福,直到晓雅她们失踪,就停了。”

我指着照片里最右边的一个小女孩,她的眉眼和祠堂里的海娘娘塑像有几分相似。“这是晓雅?”

李秀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连摇头:“不是,这是……我姐姐,李秀娟。她是第一个失踪的女童。”

我愣住了。李秀娟、第二个失踪的陈念、第三个林晓雅,三个女孩的失踪,难道真的和海娘娘献祭有关?可献祭为何只失踪不现身?是被海浪卷走,还是另有隐情?

夜里,我被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吵醒。脚步声很轻,像是光着脚踩在木板上,从走廊尽头慢慢靠近我的房门。我屏住呼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见门缝底下塞进一张纸条,上面用红墨水写着:“别查了,她们在鹰嘴岩等你。”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写的。我抓起外套冲出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雾从楼梯口涌上来,带着浓重的咸腥味。客栈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隐约有个穿红裙的身影,正背对着我荡秋千。

“晓雅?”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身影停住了,缓缓转过身。那是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红裙上绣着海浪纹,和传说中林晓雅的样子一模一样。可她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漆黑。

“姐姐说,你是来陪我们的。”小女孩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海里飘来。她伸出手,指甲缝里沾着泥沙,“跟我来,海娘娘要见你。”

我浑身发冷,脚下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小女孩一步步向我走来,红裙在雾里拖出长长的影子,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红裙的身影,正是李秀娟和陈念的模样。她们的衣服都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就在这时,王阿公的山羊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打破了诡异的氛围。三个女童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雾里,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通向村口的方向。

“后生仔,你不该招惹她们。”王阿公举着煤油灯跑过来,灯光在雾里摇晃,“她们是被怨气缠上的,三十年了,一直没离开过青岙村。”

王阿公告诉我,三十年前,村里的渔船接连出事,村长林德发请来一个“大师”,说海娘娘要三个“纯阴”女童献祭,才能保村里平安。林德发为了保住自己的村长位置,也为了让自家的渔船能顺利出海,竟然联合村里的几个老人,策划了这场献祭。

第一个被选中的是李秀娟,她父母早亡,跟着妹妹李秀莲生活,无依无靠。林德发以给海娘娘跳舞为由,把她骗到鹰嘴岩,趁她不备,推入了汹涌的海浪里。可献祭之后,村里的渔船依旧出事,大师说,是第一个花童不够“纯净”,需要再选两个。

第二个选中的是陈念,她是外来户,父亲在一次海难中失踪,母亲带着她改嫁到村里。林德发用粮食胁迫陈念的母亲,让她同意女儿参加“祈福仪式”。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手法,陈念也被推入了大海。

可灾难并没有停止,村里又有一艘渔船触礁,五名渔民葬身海底。大师说,必须要村长的至亲献祭,才能显示诚意。林德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对自己的小女儿林晓雅下了手。那天晚上,他亲自把晓雅送到鹰嘴岩,晓雅以为父亲要带她看海,还开心地唱着歌,直到被海浪吞没。

“三个孩子都死了,可村里的海况还是没有好转,”王阿公叹了口气,“大师卷着钱跑了,林德发却因为‘为村牺牲’,一直当到现在的老村长。这些年,村里每年七月半都会有红影出现,有人说,是孩子们的冤魂回来了。”

我攥紧了拳头,心里又气又痛。三个无辜的孩子,就这样成了权力和迷信的牺牲品。我决定找到林德发,让他说出真相。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村长家。那是村里最气派的砖瓦房,门口挂着红灯笼,和村里的破败格格不入。林德发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眼神浑浊,可说起三十年前的事,他却一口否认。

“都是谣言,”他敲着拐杖,语气严厉,“那三个孩子是自己跑到海边玩,被海浪卷走的,跟献祭没关系。”

“那为什么她们的鬼魂会一直留在村里?为什么每年七月半都会出现?”我追问。

林德发的脸色变了,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他的儿媳妇端着水进来,眼神躲闪,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等林德发进屋休息,她拉着我到院子角落,压低声音说:“先生,你别逼他了,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好。晓雅失踪后,我婆婆就疯了,每天穿着红裙在海边哭,去年冬天冻死在了鹰嘴岩。”

她还告诉我,林德发的房间里,一直锁着一个箱子,里面放着晓雅的红裙和一些旧东西,他每天都会独自待在房间里,对着箱子说话,像是在忏悔。

夜里,我再次被脚步声吵醒。这次,脚步声来自楼下的院子,伴随着女人的哭声。我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看见一个穿红裙的老妇人,正跪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一件小小的红裙,哭得撕心裂肺。那是林德发的妻子,疯了三十年,一直以为晓雅还活着。

突然,老妇人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窗户,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她站起身,一步步向楼梯口走来,红裙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吓得浑身发抖,赶紧锁上房门。门外传来敲门声,“咚咚咚”,节奏缓慢而诡异,像是小孩子用小拳头在敲。“先生,开门,”老妇人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是小女孩的声音,“晓雅想你了,跟我们去鹰嘴岩吧。”

敲门声越来越响,门板都在晃动。我抓起桌上的台灯,紧紧握在手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惨叫,敲门声戛然而止。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看见林德发正抱着他的妻子,老妇人躺在他怀里,已经没了气息,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林德发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是我造的孽,”他老泪纵横,“三十年前,我亲手把晓雅推下海,她喊我爸爸,我却不敢回头。这些年,我每天都能听到她的哭声,看到她的影子,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的。”

他带我来到他的房间,打开了那个紧锁的箱子。里面放着一件绣着海浪纹的红裙,已经褪色发黄,还有一个小小的海螺,和祠堂里海娘娘塑像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这是晓雅最喜欢的海螺,”林德发拿起海螺,贴在耳边,“我总能听到她在里面哭,说冷,说怕。”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雾从门缝里涌进来,带着咸腥的海水味。箱子里的红裙突然飘了起来,在空中舞动,像是有人穿着它在跳舞。林德发惊恐地后退,嘴里不停念叨着:“晓雅,爸爸错了,爸爸给你道歉……”

三个穿红裙的女童身影出现在房间里,围着林德发转圈,她们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浓浓的怨气。晓雅走到林德发面前,伸出苍白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林德发发出一声惨叫,手腕上出现了一圈乌青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

“爸爸,你为什么要推我下海?”晓雅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好冷,海里好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林德发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额头磕得鲜血直流。“晓雅,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该听大师的话,不该为了村长的位置牺牲你。你要报仇,就杀了我吧,别再缠着村里的人了。”

晓雅的身影停住了,漆黑的眼睛里流下两行血泪。“我们不要你的命,”她的声音变得冰冷,“我们要真相,要你告诉所有人,是你害死了我们,是你们的迷信和自私,让我们成了牺牲品。”

第二天一早,林德发在祠堂里召集了所有村民。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三十年前献祭的真相,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村民们震惊不已,有人愤怒,有人哭泣,那些参与过献祭的老人,纷纷跪倒在地,忏悔自己的过错。

林德发把三个女童的事迹刻在了祠堂的石碑上,取消了海娘娘的祭祀,改为每年七月半,全村人到鹰嘴岩为三个女童祈福。他自己则搬到了鹰嘴岩附近的一个小木屋,每天对着大海忏悔,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离开青岙村那天,雾终于散了,阳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王阿公送我到村口,他的山羊角上,红绳已经换成了白绳。“后生仔,谢谢你,”他说,“孩子们的怨气散了,她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车子驶离青岙村时,我回头望去,看见三个穿红裙的女童身影,站在鹰嘴岩上,朝着我挥手。阳光洒在她们身上,红裙变得温暖而明亮,她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容。

可我知道,有些阴影永远不会消失。那些因为迷信和自私犯下的罪行,那些无辜逝去的生命,会像象山半岛的雾一样,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再次浮现,提醒着人们,敬畏生命,远离愚昧,才是对神灵最好的敬畏。

车窗外,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三个女童的歌声,回荡在海面上,久久不散。而我口袋里的录音笔,记录下了所有的真相,也记录下了那段被雾掩盖了三十年的惊悚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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