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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哑子第一次被石头砸中额头时,正蹲在村口的老井边,用手指搅着井里的黑水。

血顺着他眉骨往下淌,滴进井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砸他的是村西头的二柱子,手里还攥着块带棱角的石头,唾沫星子喷在陈哑子脸上:“傻子!说了不让碰这口井,你听不懂人话啊?”

陈哑子没躲,也没哭,只是慢慢抬起头。他的眼睛很浑浊,像蒙着层白翳,盯着二柱子看了半晌,突然咧开嘴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黄黑的牙。

二柱子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骂了句“晦气”,揣着石头往村里走。经过土地庙时,他看见庙门没关,里面的泥像被人掰断了胳膊,地上散落着些烧黑的纸灰,风一吹,卷着纸灰往他脚边钻。

“谁他妈又捣乱!”二柱子啐了口唾沫,没当回事。他不知道,陈哑子正蹲在井边,用沾血的手指在井沿上画着什么,画的是土地庙泥像的模样,只是那泥像的眼睛,被画成了两个黑洞。

当天夜里,二柱子家传来惨叫。

等村里人举着灯笼赶过去,只看见二柱子倒在院子里,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拧着,像被生生掰断的。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映着院墙上的影子——那影子没有胳膊,正慢慢融进墙里,只留下道淡淡的灰痕。

陈哑子也在人群里,手里攥着块湿漉漉的抹布,正往井边走。有人喊他:“哑子!过来搭把手!”他像没听见,径直走到井边,把抹布伸进井里,慢慢搅动着。

井水黑得发稠,搅起来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冒泡。

村里的老人说,陈哑子是守村人。

守村人不能说话,不能离开村子,要守着村口的老井和土地庙,不然“脏东西”就会跑出来。这话没人当真,年轻人都觉得是迷信,只有陈哑子,每天天不亮就去井边擦井沿,去土地庙拾掇被孩子们推倒的泥像。

二柱子断了胳膊后,村里开始不太平。

先是张屠户家的猪,半夜里突然尖叫,等张屠户起来看,猪圈里的十几头猪全死了,脖子上都有两个血洞,血被吸得干干净净,尸体瘪得像张皮。张屠户举着刀在村里骂了半天,没人应声,只有陈哑子蹲在土地庙门口,用树枝在地上画猪的样子,画完就用脚擦掉,再画,再擦。

接着是李寡妇家的鸡,一夜之间全没了,鸡笼里只剩下些带血的鸡毛,还有几根灰黑色的毛发,像某种野兽的。李寡妇坐在门槛上哭,陈哑子走过去,把怀里揣着的半块窝头递给她。李寡妇没接,嫌恶地推开他:“滚开!肯定是你这傻子干的!”

陈哑子没动,只是把窝头放在地上,转身往老井走。走到井边时,他看见井里漂着些白色的东西,像鸡毛,正慢慢往下沉。他趴在井沿上,耳朵凑近井口听,里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无数只鸡在叫,又像无数只虫子在爬。

第三天,村东头的老光棍王老五失踪了。

王老五的房门虚掩着,屋里的油灯还亮着,桌上摆着半瓶没喝完的酒,酒里泡着的人参,不知被谁换成了根灰白的兽毛。炕上铺着的草席被撕得粉碎,地上有串带血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门口,然后突然消失了,像凭空飞走了一样。

村里人开始慌了。有人说要报警,有人说要请道士,吵到最后,不知是谁喊了句:“问问哑子!他天天在井边,说不定看见了什么!”

众人找到陈哑子时,他正跪在土地庙前,用额头一下下磕着地面,磕得额头流血,染红了庙门前的青石板。他面前摆着三个土块,摆成三角形,土块上插着三根烧黑的香,香灰簌簌往下掉。

“哑子!王老五去哪了?”有人抓住他的胳膊问。

陈哑子抬起头,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用袖子擦了擦,然后指向老井的方向,又指了指土地庙的泥像,最后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很圆,却透着股邪气,白得发绿,像块浸了尸水的玉。

“他……他掉井里了?”有人试探着问。

陈哑子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突然站起来,往老井跑。众人跟在他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跑到井边,陈哑子趴在井沿上往下看,然后回头朝众人比划着,手像爪子一样,在脖子上划来划去。

“他是说……王老五被什么东西掐死了?”

没人敢再说话。井里的水黑得像墨,月光照在上面,连点涟漪都没有,静得吓人。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往后退,嘴里念叨着:“邪门,太邪门了……”

村里的老人把我叫回去时,陈哑子正被绑在土地庙的柱子上。

他的衣服被撕得稀烂,身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嘴角淌着血,却还在笑,笑得像个疯子。绑他的是张屠户,手里拿着根烧红的铁棍,眼睛瞪得通红:“肯定是这傻子搞的鬼!二柱子断胳膊那天,他在井边画东西;王老五失踪那天,他在井边鬼叫!”

我皱着眉解开绳子。我是村里唯一读过大学的,学的是民俗学,老人说我懂这些“门道”,非让我回来看看。我蹲下来,看着陈哑子的眼睛,他的瞳孔很散,像对不上焦,却又好像能看透人心。

“你看见什么了?”我轻声问。

陈哑子没理我,只是用手指在地上画圈,一圈又一圈,画得很急,指甲都磨破了,渗出血来。他画的圈越来越大,最后把土地庙和老井都圈了进去,然后在圈的边缘,画了无数个小点点,像无数只眼睛。

“他是说……有东西在看着我们?”旁边的老人颤声说,“守村人守的不是井,是井里的东西……”

老人告诉我,几十年前,村里闹过一次瘟疫,死了大半的人。后来来了个道士,说村里的老井通着阴曹,是“阴阳眼”,得找个命硬的哑巴守着,不然脏东西会顺着井爬出来。陈哑子的爹就是第一任守村人,爹死了,就轮到了他。

“那土地庙呢?”我问。

“土地爷是看井的。”老人往庙门里瞅了一眼,“泥像要是坏了,就镇不住井里的东西了。前阵子二柱子他们嫌泥像挡路,把胳膊给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向陈哑子。他还在画,只是这次画的不是圈,是个模糊的人影,人影没有脚,飘在半空,手里拖着个什么东西,像个人。

“王老五是被这个东西拖走的?”我指着人影问。

陈哑子突然停了,抬起头看着我,然后用力点头,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哭。他抓着我的手,往老井的方向拽,力气大得惊人。

我跟着他走到井边,井里的水比前两天更黑了,还散发着股腥臭味,像烂鱼的味道。陈哑子捡起块石头,扔进井里,石头没沉下去,也没发出声响,像掉进了棉花里。

“这水有问题。”我掏出随身携带的罗盘,指针疯狂地转着,根本停不下来。

就在这时,村里传来尖叫。是李寡妇的声音,凄厉得像被刀割一样。

我和陈哑子往李寡妇家跑,赶到时,看见李寡妇倒在地上,眼睛翻白,嘴里吐着白沫。她的女儿,那个才六岁的小姑娘,正站在炕边,背对着我们,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笑。

“丫蛋!你怎么了?”我喊了一声。

小姑娘慢慢转过身,我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脸还是那张脸,可眼睛却变成了纯黑色,没有眼白,像两个黑洞。她咧开嘴,露出两排尖利的牙,声音不是小孩的,而是个沙哑的男声:“你们都得死……”

陈哑子突然冲了上去,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对着小姑娘“啊啊”地叫,像是在骂,又像是在求饶。小姑娘(或者说,附在她身上的东西)冷笑一声,突然朝陈哑子扑过来,指甲变得又尖又长,闪着寒光。

“小心!”我把陈哑子往旁边一拉,自己却没躲开,胳膊被划开了个大口子,血瞬间涌了出来。

小姑娘落在地上,像猫一样弓起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胳膊上的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饿极了的野兽。陈哑子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黑色的布,布上绣着个奇怪的符号,他把布往小姑娘身上一盖,小姑娘发出一声惨叫,浑身冒起黑烟,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这才看清,那块布是从土地庙泥像身上撕下来的,上面还沾着些泥。

陈哑子把那块黑布系在我胳膊的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

他拉着我往土地庙走,走得很急,嘴里一直“啊啊”地叫着,像是在催促。到了土地庙,他指着被掰断胳膊的泥像,又指了指老井,然后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你是说……月圆之夜,泥像镇不住井里的东西,你要牺牲自己?”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陈哑子重重地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守”字,字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他把木牌塞进我手里,又指了指老井,意思是让我接替他。

我握紧木牌,心里沉甸甸的。我终于明白,守村人不是傻子,他们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能说。他们守的也不是井,是整个村子的命。

当天下午,我和村里的人一起,把土地庙的泥像修好,又在井边撒了糯米和黑狗血。陈哑子蹲在旁边看着,时不时用手把撒歪的糯米拨整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平静的表情。

傍晚时,月亮慢慢升了起来,还是那种发绿的白,像只巨大的眼睛,盯着村子。老井里开始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有人在底下敲门,“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

陈哑子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径直往老井走。他的步伐很稳,不像平时那样摇摇晃晃的。走到井边,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这次的笑很温和,像个正常的人。

“别去!”我想拉住他,却被他甩开了。

他趴在井沿上,低头往井里看,然后慢慢张开嘴,发出了一个清晰的音节,不是“啊”,也不是“嗬”,是一个字,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我耳边:

“关。”

话音刚落,井里的敲门声突然停了。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井里传来,陈哑子的身体开始往井里滑。他没有挣扎,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浑浊,变得很亮,像映着星星。

“不!”我冲过去想抓住他,却只抓住了他的衣角。衣角从手里滑走,带着一丝他身上的汗味,还有老井的腥气。

陈哑子的身体完全消失在井里,没有溅起一点水花,井里的水又恢复了平静,黑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瘫坐在井边,手里攥着那块木牌,木牌烫得像块烙铁。土地庙的方向传来一阵响动,我抬头看去,只见那尊泥像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正静静地看着老井。

我成了新的守村人。

村里人不再叫我名字,都叫我“小先生”。他们不再嘲笑陈哑子,甚至在井边给他立了块无字碑,每天都有人去献花,大多是些不知名的野花,带着泥土的气息。

二柱子的胳膊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哼哼。他再也不敢去老井边,路过时都绕着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别找我,不关我的事……”

李寡妇的女儿醒了,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只是变得很怕黑,睡觉总要开着灯。李寡妇逢人就说,是陈哑子救了她女儿,说罢就抹眼泪。

我每天都去井边,像陈哑子那样,用抹布擦井沿,只是井里的水再也没像以前那样黑得发稠,而是变得清澈了些,能看见井底的石头。我也去土地庙,给泥像上香,泥像的眼睛还是黑色的,却不再让人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

有人问我,井里到底有什么。

我没说,只是笑了笑。有些事,不能说,也不用说,就像陈哑子,他什么都知道,却选择了沉默,用一生去守护这个秘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陈哑子坐在井边,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画得很慢,很认真。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很亮,白得像玉,不再发绿。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我却醒了。

窗外的月光照在老井的方向,井沿上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蹲在那里,像在守护着什么。我知道,那是陈哑子,他还在守着这个村子,守着那口井,守着我们所有人的安宁。

我拿起那块刻着“守”字的木牌,紧紧攥在手里。木牌很凉,却又带着一丝暖意,像陈哑子的体温。

守村人的路,还很长。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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