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镜水园笼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檐角的水珠顺着瓦当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林砚站在假山旁的空地上,手里攥着那张拓印着“偷心造斗拱”修复诀的宣纸,指尖一遍遍摩挲着“榫头留三分,木楔按五行”这十个字,眸子里映着晨光穿透薄雾的碎金。
苏晓推着一辆装满木料的手推车过来,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松木段都运来了,是李科长托人从西山老林场选的,树龄三十年,纹理顺直,不容易开裂。”她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将一份木材检测报告递过去,“含水率12%,符合古建修复用材的标准。”
林砚接过报告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手推车上的木料上。那些松木段被截成了长短不一的料坯,截面的年轮细密如丝,还带着雨后山林的清冽气息。“偷心造斗拱讲究‘虚位以待’,木材的干湿度至关重要。”他弯腰拾起一段小臂粗的木料,用指腹刮过木纹,“太干则脆,太湿则胀,这含水率刚好能让榫头留的三分空隙,在日后随空气湿度自然调节,既不松动,也不崩裂。”
苏晓蹲下身,看着地上摊开的斗拱构件草图,那是林砚根据叶承宗的修复诀连夜画的。草图上,斗、拱、翘、升的轮廓清晰,每个榫头的尺寸都标注得精准无比,尤其是榫头与卯眼的衔接处,特意画了一道虚线,标注着“三分空隙,木楔填之”。“按1:10的比例缩小制作模型,所有构件的尺寸都要等比例缩减吗?”她指着草图上的一个“翘”构件问道。
“寸分不差。”林砚点头,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把鲁班尺,尺子上的“财、病、离、义、官、劫、害、吉”八个字清晰可辨,“古建营造讲究‘量尺定吉凶’,偷心造斗拱的构件尺寸,都得按鲁班尺的吉数来。哪怕是模型,也不能失了规矩。”他说着,拿起墨斗,在一根松木段上弹出一道笔直的墨线,“先做‘斗’,这是斗拱的基座,得稳如磐石。”
阳光渐渐穿透薄雾,洒在空地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林砚手持一柄小锛子,刀刃锋利,在松木段上轻轻削砍。锛子起落间,木屑纷飞,带着松木特有的清香。他的动作不快,却每一下都精准无比,削砍的角度、力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苏晓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晨光勾勒着他的轮廓,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木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想起在晋商大院时,林砚修复百寿影壁的模样。那时的他,带着一腔怒意和执念,而现在的他,眼神里更多的是平静与笃定。从故宫到晋商大院,再到江南镜水园,这条守护古建的路,让他褪去了青涩,沉淀出了匠人的沉稳。
“偷心造斗拱,‘偷’的是哪颗心?”苏晓突然开口问道。她查过不少资料,却始终没弄明白这个名字的由来。
林砚的锛子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看这斗拱的结构。”他放下锛子,指着草图,“普通的斗拱,在拱与翘之间,会有一道‘华拱’连接,如同人的心脏,承上启下。而偷心造斗拱,恰恰是去掉了这道华拱,留出空隙,让斗拱的受力更分散,更能抵御风沙和地震的冲击。”他顿了顿,补充道,“叶承宗在修复诀里写的‘偷心’,不是偷工减料,反而是一种巧思。看似少了构件,实则让整个结构更轻盈,更坚韧。”
苏晓恍然大悟,看着草图上的斗拱结构,仿佛能看到敦煌莫高窟的木构窟檐,在大漠的风沙中,凭借着这样的巧思,屹立了数百年。“原来如此。古人的智慧,真是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名字里。”
林砚笑了笑,继续手中的活计。锛子削出的“斗”构件,四四方方,底部平整,顶部凿出了一个浅浅的卯眼,卯眼的深度,刚好是榫头长度的三分之二。“接下来做‘拱’,这是连接斗和翘的关键。”他换了一把凿子,刀刃细长,在另一根松木段上小心翼翼地开凿。
凿子深入木料,发出“嗤嗤”的轻响。林砚的手腕微微转动,控制着凿子的走向,每一次下凿,都精准地落在墨线之内。苏晓看着他的手,那双手算不上修长,掌心和指腹都结着薄茧,那是常年与工具打交道留下的印记。可就是这双手,能修复千百年的古建,能让那些断裂的木构、破损的砖瓦,重新焕发生机。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地上渐渐堆满了成型的构件。斗、拱、翘、升,一个个排列整齐,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林砚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看着这些构件,满意地点了点头。“所有构件都做好了,现在开始组装。”
他拿起一个“斗”构件,放在地上,然后拿起一个“拱”构件,将拱的榫头对准斗的卯眼。“记住,榫头留三分空隙,不能硬塞。”他轻声说道,将榫头轻轻插入卯眼,果然,榫头只进去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刚好空着。
苏晓凑上前,仔细看着榫卯的衔接处。“那这三分空隙,用什么木楔来填?”她问道。
林砚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小盒木楔,那些木楔是用五种不同的木材做的,分别是松木、柏木、榆木、槐木、枣木。“叶承宗的修复诀里说‘木楔按五行’,这五种木材,分别对应木、火、土、金、水五行。”他拿起一个松木楔,“松木属木,对应斗拱的东方位,用来填拱与斗的空隙。”
他说着,将松木楔轻轻敲入空隙,木楔不大,却刚好填满那三分空隙,榫头与卯眼的衔接,瞬间变得稳固起来,却又没有丝毫紧绷的感觉。“木楔的作用,不是强行固定,而是‘调和’。”林砚解释道,“不同的木材,密度和伸缩率不同,按五行方位填入,能让整个斗拱的受力更均匀。”
苏晓看着他的动作,也忍不住拿起一个柏木楔,尝试着填入另一个构件的空隙。她的动作有些生疏,敲打的力度稍大,木楔差点崩裂。林砚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轻点,木楔是‘柔’的,要顺着木纹的方向敲。”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耐心。
苏晓的脸颊微微发烫,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腕,一点点调整力度。木楔缓缓嵌入空隙,严丝合缝。她抬起头,对上林砚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些许隔阂,在这默契的瞬间,消散无踪。
一个又一个构件被组装起来,斗拱的轮廓渐渐清晰。没有用一颗钉子,全凭榫卯和木楔连接,却异常稳固。林砚伸手轻轻晃动斗拱模型,模型微微晃动,却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你看。”他指着斗拱的顶部,“偷心造的空隙,让斗拱在受力时,能有轻微的变形,从而分散压力。这就是古人说的‘以柔克刚’。”
苏晓伸手摸了摸斗拱模型,指尖划过那些光滑的构件,感受着木质的温润。模型不大,却凝聚着叶承宗的智慧,凝聚着林砚的匠心,更凝聚着华夏古建的精髓。“这个模型,和敦煌莫高窟的木构斗拱,一模一样吗?”她问道。
“几乎一样。”林砚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憧憬,“敦煌的斗拱,是唐代的遗构,比这个模型大上十倍,结构更复杂。但原理是相通的。有了这个模型,我们就能更直观地掌握偷心造的技艺,修复敦煌的木构窟檐,就更有把握了。”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李梅带着几个苏州文物局的工作人员,快步走了过来。“林老师,苏小姐,你们的模型做好了?”李梅的语气里带着期待。
林砚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露出地上的斗拱模型。李梅和工作人员们围了上来,看着那个精致的模型,眼中满是惊叹。“太精妙了!不用一颗钉子,竟然这么稳固!”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忍不住伸手晃动了一下,惊叹道。
“这就是叶承宗记载的偷心造斗拱?”李梅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模型的结构,“果然名不虚传。有了这个模型,我们对敦煌木构的修复,就更有信心了。”
林砚笑了笑,说道:“这个模型,不仅是为了演练技艺,更是为了验证叶承宗修复诀的正确性。现在看来,他的记载,字字千金。”
李梅站起身,看着林砚和苏晓,感慨道:“从北方的晋商大院,到南方的镜水园,你们不仅找到了修复敦煌木构的关键技艺,更让南北的古建技艺,在这里交汇融合。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啊。”
林砚看着眼前的斗拱模型,又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假山,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在晋商大院看到的《走西口账本》,想起了叶承宗跨越南北的足迹,想起了那些守护古建的匠人。他们的身影,仿佛都凝聚在了这个小小的模型里。
“敦煌的木构窟檐,经历了千年的风沙,比这个模型要脆弱得多。”林砚的语气郑重,“我们带着这个模型去敦煌,不仅要修复木构,更要传承这份匠心。”
苏晓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她知道,这场关于古建守护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敦煌的大漠深处,陈敬鸿和他的“涅盘”团队,正在虎视眈眈。但他们手中,握着叶承宗的修复诀,握着南北融合的技艺,握着一份沉甸甸的信念。
阳光彻底驱散了薄雾,洒在斗拱模型上,木质的构件泛着温润的光泽。林砚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模型捧起,放入一个特制的木箱里。木箱里铺着柔软的棉布,能最大程度地保护模型不受损坏。
“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出发去敦煌。”林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苏晓点了点头,转身去收拾工具。李梅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敬佩。她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即将踏上一条充满艰险的路。但她也相信,他们一定能不负众望,让敦煌的木构窟檐,重新屹立在大漠之上。
夕阳西下,镜水园的景色愈发秀丽。假山的流水潺潺,花木的清香阵阵。林砚站在园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江南园林。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留下了叶承宗的智慧。
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个装着斗拱模型的木箱。箱子很轻,却又很重。那里面,装着的不仅是一个模型,更是一份传承,一份希望。
敦煌,大漠,木构窟檐。
一场终极的较量,正在等待着他们。而这个小小的斗拱模型,将是他们手中,最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