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砖房的角落里，那块滑开的暗门如同怪物翕张的嘴，泄露出后方更浓重的黑暗与尘埃的气味。顾言澈举着那支光线柔和却足以刺痛苏韫莬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的手电，站在那里，像一个从墙壁里生长出来的、精于算计的幽灵。他镜片后的目光越过几乎虚脱的苏韫莬和惊恐的瑾棽，敏锐地捕捉着门外逼近的喧嚣——秦铮冰冷的命令、凌烨的怒骂打斗、直升机旋翼压迫性的轰鸣，以及杂乱的脚步声。
“时间不多了，韫莬哥。”顾言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嘈杂的清晰度，“秦铮的人三十秒内会破门。凌烨被暂时拖住，但撑不了多久。天上的‘眼睛’是墨凛大哥的，他喜欢掌控全局，一旦确认你的位置，下一次落下来的就不会只是光了。”他语速平缓，仿佛在陈述实验数据，但每句话都敲在苏韫莬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这条通道，”顾言澈微微侧身，让手电光照亮身后黝黑的洞口，“直接连接旧城地下管网的一个废弃枢纽，那里有至少四条未记录的排水干道和一条早年施工遗留的、通往城市边缘自然保护区的通风井。没有电子记录，墨凛的卫星热感和秦铮的地面扫描都很难覆盖全部。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韫莬血肉模糊、依旧闪烁着微弱暗金光泽的右手掌心，眼中掠过一丝炽热的研究欲：“……那里的地质结构含有特殊的矽岩层，对‘普罗米修斯’相关的能量波动有一定的天然屏蔽和散射效应。能为你争取至少几个小时，不被‘锚点效应’和能量追踪轻易锁定。”
天然屏蔽？苏韫莬昏沉的大脑努力处理着这些信息。顾言澈显然早有准备，他对这片区域的了解远超其他人，甚至可能预料到了这种绝境。这所谓的“捷径”，是救命稻草，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观察皿？
“你……怎么知道这里？”苏韫莬喘息着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研究这座城市很久了，尤其是与‘计划’相关的一切遗存。”顾言澈推了推眼镜，光线在镜片上反射出冷白的光点，“这间工具房在旧厂区的原始蓝图上，标注为‘计划’第三后勤处的紧急联络点之一。后面的通道，是当年为应对突发状况预留的，知道的人极少，相关记录也大多被销毁或遗忘。”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我喜欢挖掘被遗忘的数据，它们往往比公开的信息更有价值。”
门外的撞门声更加剧烈，木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直升机探照灯的光斑在屋内疯狂扫动，锁定着他们的位置。
“哥！门要破了！”瑾棽带着哭腔喊道，紧紧抓住苏韫莬的胳膊。
没有时间权衡利弊了。留在屋里，必定落入秦铮或随后赶到的墨凛手中。跟顾言澈走，是踏入一个智力超群、心思难测的疯子的领域，后果未知，但至少……有一线摆脱当前围捕的生机，还能暂时屏蔽那如影随形的追踪。
苏韫莬看了一眼弟弟惨白惊恐的脸，又看向顾言澈那张写满冷静与算计的脸。掌心伤口传来阵阵灼痛，仿佛也在催促他做出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浑身的剧痛，用尽力气吐出两个字：
“……走。”
顾言澈眼底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近乎愉悦的光彩，他迅速侧身：“快！”
苏韫莬挣扎着站起来，双腿发软，几乎全靠瑾棽的搀扶。两人踉跄着冲向那道暗门。顾言澈先一步退入门后，手电光为他们照亮了入口——那是一条向下延伸的、陡峭狭窄的石阶，看起来年代久远，潮湿的墙壁上生着滑腻的苔藓。
就在苏韫莬半只脚刚踏入门内时——
“砰！！！”
破旧的木门终于被暴力撞开！碎裂的木屑飞溅！
秦铮第一个冲了进来，冷冽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暗门前的三人，以及那条正在关闭的缝隙！他没有任何犹豫，抬手便是一枪！但瞄准的并非苏韫莬，而是顾言澈手中的光源！
“噗！”一声轻微的闷响，手电筒应声而灭！通道入口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抓住他们！”秦铮厉喝，同时身形如电，直扑过来！
黑暗中，苏韫莬只觉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是顾言澈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将他向通道里拽了一把！同时，顾言澈另一只手似乎按动了墙壁上的某个机关！
“咔哒——轰！”
暗门以比正常快得多的速度猛地合拢！秦铮的手几乎已经触到了苏韫莬的衣角，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迅速关闭的金属门板边缘的空气！
“咚！”沉重的撞击声从门后传来，是秦铮的拳头砸在门上的声音，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怒喝。
但门，已然紧闭。将门外的追兵、灯光、喧嚣，再次隔绝。
绝对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邃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们。只有三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在狭窄陡峭的石阶上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霉味和一种类似矿物质水的清冽气息。
“咳……咳咳……”苏韫莬剧烈咳嗽起来，方才的爆发和紧张逃亡让他的喉咙如同火烧。
“哥！”瑾棽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他。
“我没事……”苏韫莬勉强回应，他能感觉到瑾棽扶着他的手也在颤抖。
“沿着台阶向下，大约五十级。然后是一条平直的通道，跟我来。”顾言澈的声音在前方不远处响起，平静得仿佛刚才的惊险从未发生。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似乎又拿出了另一个光源，但这次光线更加微弱，仅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显然是为了避免在可能存在的缝隙中泄露行踪。
三人开始艰难地下行。石阶湿滑，苏韫莬几乎每一步都靠着意志力支撑。掌心伤口的疼痛变得麻木，但那种嵌入异物般的灼热感却更加清晰，甚至随着他们深入这条通道，开始与周围环境产生一种更微妙的共鸣。他能感觉到，这里的岩石似乎真的蕴含着某种特殊的、惰性的能量场，让意识中“回响之海”的波涛略微平缓了一些，那些尖锐的追踪感被一层“毛玻璃”般的模糊感阻隔了。
这证实了顾言澈的部分说法。
大约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台阶底部，进入了一条相对宽敞的、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水平通道。空气流通稍好，温度也比上面低了几度。顾言澈手中的微光照出通道两侧粗糙的岩壁，上面还能看到一些早已锈蚀的支架和管线残骸。
“这里安全吗？他们会追下来吗？”瑾棽忍不住问，声音在通道里引起轻微回音。
“暗门是二十公分厚的合金，带有自锁机械结构，从外部暴力开启需要时间，而且会触发我预设的一点小‘惊喜’——一些无害但足够制造混乱的烟雾和噪音。”顾言澈边走边说，像是在做实验报告，“秦铮不会冒然强攻，他会先评估。而这足够我们拉开距离。至于天上那位，”他意指墨凛，“他的力量更多在地面以上和系统层面，对这种无记录、无信号的原始地下空间，渗透需要时间。”
他停下脚步，用手电微光扫过前方岔路：“左边通往废弃枢纽，那里环境复杂，适合短期藏匿和迂回。右边，”他顿了顿，“通向那个通风井，理论上可以直达地表，位于自然保护区边缘，人迹罕至。但井壁情况不明，上升过程有风险。”
他转过身，微光映亮他半边脸，镜片后的眼睛看着苏韫莬：“韫莬哥，选择权在你。是暂时躲藏，等待时机？还是冒险一搏，直接尝试脱离城市范围？”
这是一个关键的岔路口，不仅关乎路径，更关乎接下来的策略。
苏韫莬靠坐在冰凉的石壁上，剧烈喘息着，大脑飞速运转。躲藏，意味着将主动权交给顾言澈，也意味着可能被后续赶来的、更多手段的弟弟们（比如擅长信息追踪的老三苏睿，或者那位律师老二）在复杂但终究有限的地下网络中找到。而且，瑾棽的状态很差，需要相对安全稳定的环境休息。
冒险上升，如果成功，确实有可能暂时跳出这个以城市为棋盘、以他为目标的疯狂棋局。但风险极高，通风井情况未知，上去后如何在自然保护区内生存、获取补给、并最终真正逃脱，都是问题。他的身体也几乎到了极限。
更重要的是……他看着顾言澈。这个弟弟太聪明，太冷静，他提供的选择，真的只是选择吗？会不会两条路都是他计算好的实验分支？
“我……”苏韫莬刚开口，突然，一阵剧烈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攫住了他！
“唔！”他闷哼一声，捂住胸口，并非肉体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强烈悲伤、愤怒、眷恋与……毁灭冲动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他刚刚因环境而稍有平复的精神屏障！
是“回响之海”！不是那些弟弟们的连接通道，而是……更深处的、更混沌的、仿佛与“普罗米修斯”计划本源相关的……某种“集体潜流”被触动了？！是掌心的碎片残留，在这特殊的屏蔽环境中，反而与地下的某些古老“回响”产生了共鸣？！
无数破碎的、充满痛苦与不甘的画面和情绪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进他的意识——冰冷的实验台、闪烁的指示灯、绝望的哭喊、疯狂的笑声、还有熊熊燃烧的、仿佛要净化一切的火焰……
“哥！哥你怎么了？！”瑾棽的惊呼在耳边变得遥远。
顾言澈也立刻察觉异常，迅速靠近，手中的仪器对准苏韫莬：“能量读数紊乱！精神波动峰值超标！是碎片残留与深层‘计划场’产生谐震？还是‘火种’本身的应激反应？”
苏韫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仿佛被拖入了某个黑暗的记忆漩涡，无数陌生的、却感同身受的痛苦将他淹没。他看到自己（或许不是自己）被束缚，被观察，被一次次测试极限……他看到有人为了保护什么而疯狂，有人为了自由而点燃一切……最后，是剧烈的爆炸，无尽的黑暗，和一声仿佛穿越时空的、饱含无尽悲哀与决绝的叹息：
“……都结束吧……”
这叹息声在他脑海深处回荡，与掌心灼热的脉动同步。
就在这时，前方的通道深处——左边通往废弃枢纽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仿佛金属摩擦又仿佛低吟的声响，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地下显得格外瘆人。同时，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带着铁锈和淡淡腥气的风流，从那个方向吹拂而来。
顾言澈脸色微变，迅速查看手中另一个仪器的屏幕：“枢纽方向检测到异常低频震动和生物热源……不是人类。是地下生物？还是……‘计划’遗留下来的某种‘清理者’或失败实验体？”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加快，透出一丝罕见的紧绷。
右边的通风井方向，则依旧寂静，只有他们自己的呼吸声。
前有未知的地下异动，后有即将可能追来的弟弟们，身边是精神突然崩溃、痛苦蜷缩的苏韫莬，和一个吓坏了的少年。
顾言澈精心计算的“捷径”，瞬间充满了难以预料的变量。
他低头看着痛苦喘息、意识似乎陷入某种混乱的苏韫莬，镜片后的目光急剧闪烁，权衡着。是冒险带着状态不稳定的苏韫莬探索未知的通风井？还是退回枢纽方向，面对可能的地底威胁，并赌秦铮等人还未突破暗门？
又或者……他看向苏韫莬血流不止、暗金微光忽明忽暗的右手，一个更加冰冷、更加理性的念头浮现——或许，应该先取得更完整的“样本数据”，比如，那枚似乎隐藏着关键信息的碎片残留物，哪怕需要采取一点……非常规手段。
苏韫莬在剧烈的精神冲击和身体痛苦中，模糊地感觉到了顾言澈目光的变化。那不再是单纯的观察与研究，而是带上了一丝属于猎食者的、评估猎物价值的锐利。
信任的裂痕，在这地下深处的黑暗中，无声地蔓延。
而来自左边通道深处的、那非人的摩擦与低吟声，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