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并未真正透过仓库的墙壁,但内部照明系统模拟出的、逐渐增亮的柔和光线,还是将新一天的到来无声地宣告了。苏韫莬在行军床上不知何时陷入了断断续续、浅薄而惊悸的睡眠,又在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中猛地惊醒。如此反复,直到那模拟的天光完全亮起,将他所在的这个狭小房间照得无处遁形。
身体的疼痛在休息后变得更加清晰,每一处肌肉都在抗议昨日的超负荷运转。但比起肉体上的不适,精神上的紧绷更让他疲惫。他像一个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即使暂时静止,内部的齿轮也仍在咔哒作响,预备着下一次未知的动荡。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程式化的礼貌。
“请进。”苏韫莬坐起身,声音依旧沙哑。
进来的是陈医生,他脸上带着和昨天一样的温和笑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早上好,苏先生。感觉怎么样?身体还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吗?”陈医生一边问候,一边自然地走上前,进行基础的晨间检查——量血压,测体温。
“还好。”苏韫莬简短地回答,配合地伸出手臂。他的目光落在陈医生手中的平板上,屏幕是暗着的,但他能猜到那里面可能记录着他的各项生理数据,甚至……更多。
“生命体征比昨天稳定一些,但疲劳值还是很高。”陈医生看着仪器上显示的数字,记录着,“你需要长时间的静养,苏先生,精神和身体都是。”
静养?在这个地方?苏韫莬内心泛起一丝苦涩。他就像一件被送入维修站的精密仪器,所有人都在关注他的“运行状态”,却没人问过他是否愿意被修复,以及修复后用于何处。
检查完毕,陈医生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拉过那把唯一的椅子,在床边坐下,姿态放松,仿佛只是朋友间的闲聊。
“苏先生,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难以想象的事情。”陈医生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与专业,“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聊聊。任何感受,任何想法,哪怕是恐惧和愤怒,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一些。这对你的恢复有帮助。”
心理评估开始了。
苏韫莬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且微微颤抖的手。他明白陈医生的意图,这并非纯粹的关怀,更是对他精神状态的探查和“稳定性”的确认。在“灰鸮”和韩博士那里,他需要表演麻木和顺从;在这里,他需要表演什么?一个受到惊吓、需要疏导的受害者?还是一个心智坚韧、正在努力恢复的“正常人”?
他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医生。
“我……没什么想说的。”他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封闭,“就是……很累。”
他选择了一种最保守的回应——不合作,但也不抗拒。将自己包裹在虚弱和沉默里,是目前最安全的盾牌。
陈医生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勉强,只是点了点头:“我理解。创伤后的心理封闭是常见反应。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当你觉得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找我。”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说道:“‘老枪’先生稍后可能会来见你。他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
‘老枪’……要见他了。
苏韫莬的心微微一紧。真正的“评估”,或许现在才刚刚开始。
送早餐的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年轻人。食物依旧简单而营养均衡。苏韫莬强迫自己吃完,他需要能量。
饭后不久,房门再次被敲响。这一次,门外站着的是“老枪”。
他换下了作战服,穿着一身深色的便装,显得不那么具有压迫感,但那挺直的脊梁和锐利的眼神,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军人气息。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堵沉稳的山壁。
“苏先生,方便聊几句吗?”“老枪”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的、不带什么情绪色彩的平稳。
苏韫莬点了点头。“老枪”走进房间,没有关门,似乎是为了避免给他造成被囚禁的压迫感,但这也意味着他们的谈话并非完全私密。
“老枪”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平静地落在苏韫莬身上。那目光不像韩博士那样带着解剖般的审视,也不像陈医生那样带着温和的探究,而是一种更直接的、基于事实和逻辑的评估。
“首先,我代表周明翰律师,再次确认你的安全。”“老枪”开门见山,“周律师在收到你的求助邮件后,动用了某些……不常动用的资源,找到了我们。我们的任务,是确保你脱离极端危险的境地,并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直到局势明朗。”
他的解释简洁明了,没有多余的修饰,也回避了“某些资源”的具体细节。
苏韫莬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谢谢……周伯伯,还有你们。”
这是他真心的感谢,无论对方目的如何,他们确实将他从“灰鸮”手中救了出来。
“不必客气,任务而已。”“老枪”摆了摆手,“其次,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这有助于我们判断你目前面临的风险等级,并制定后续的策略。”
关键的部分来了。
“请说。”苏韫莬做好了准备。
“关于‘灰鸮’,你知道多少?比如,他们的目的,组织结构,或者任何你觉得异常的细节。”“老枪”的问题直接切入核心。
苏韫莬沉吟了一下,选择性地回答道:“他们……似乎是一个很神秘的组织。目的……不太清楚,韩博士提到过一个‘白纸计划’,想清除我的记忆。他们装备精良,行动专业,不像普通的私人武装。”
他没有提及床架的通讯信号和那名叛变的看守,这是他保留的、关于凌曜的底牌。
“白纸计划……”“老枪”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若有所思,但没有追问细节,转而问道,“那么,秦铮,以及顾言澈、凌曜、萧驰、叶曦沐这几个人,你对他们目前的情况,有什么了解吗?尤其是他们之间,或者他们与‘灰鸮’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或冲突?”
这个问题更加敏感,直接触及了苏韫莬过去几个月痛苦的核心。他感到心脏一阵抽紧。
“秦铮……他很偏执,只想控制我。顾言澈他们……是从秦铮那里把我带走的,但……”他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但他们似乎也有自己的打算。和‘灰鸮’……我不确定,但‘灰鸮’出现后,目标很明确是我。”
他依旧回避了具体细节,尤其是顾言澈他们与秦老爷子的潜在“合作”,以及凌曜可能扮演的角色。他需要时间来判断,“老枪”和周律师,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老枪”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怀疑的表情,仿佛只是在接收信息。
“我明白了。”“老枪”在他停顿后,点了点头,“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多个势力卷入,目的各异。”
他停顿了片刻,看着苏韫莬,眼神变得格外深沉。
“苏先生,最后一个问题。对于你自己的未来,你有什么想法?或者,你有什么……特别想联系的人吗?”
未来?想法?苏韫莬的嘴角扯出一个微弱的、自嘲的弧度。他的“未来”从未掌握在自己手里。特别想联系的人?瑾棽……他当然想,但他敢吗?联系瑾棽,会不会把危险带给他?
“我……只想安静一段时间。”他最终给出了一个模糊的、不出错的答案,“其他的……没什么想法。”
“老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勉力维持的平静外表,看到他内心深处的茫然与警惕。
“好的。你的意愿我们会尊重。”“老枪”没有继续追问,结束了这次问话,“在这里,你是安全的。食物、医疗需求都可以提出。在得到周律师进一步指示,或者外部威胁等级降低之前,恐怕需要你暂时留在这里。”
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轻轻关上。
苏韫莬独自坐在床边,感觉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老枪”的问题看似平常,却每一个都指向关键。他在评估他,评估他知道多少,评估他的精神状态,评估他的……利用价值,或者说,潜在风险。
而他,也在这场沉默的评估中,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观察着对方。
安全屋,并非庇护所,更像是一个中转站,一个各方势力博弈背景下的临时观察点。
他躺回床上,看着模拟阳光在天花板上投下的、毫无温度的光斑。
安静?
他或许能得到暂时的安静。
但风暴,从未真正远离。
他需要尽快弄清楚,周律师和“老枪”,究竟是谁?他们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以及,凌曜……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否……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