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时间结束的提示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轻轻响起。
那扇沉重的病房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
江爸爸率先走了出来，他的背似乎比进去之前更佝偻了几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刻满了沉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担忧。
江小月搀扶着他的手臂，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是刚刚又哭过一场。
她低着头，不敢再看身后的病房一眼。
江辰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轻轻带上门，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母亲。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情绪似乎已经勉强平复了一些，只是那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化不开的红血丝，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三个人，默默地站在走廊里，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味和巨大悲伤后的虚脱感。
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的灯火无声地闪烁着。
过了好一会儿，江辰才抬起眼，看了看身旁仿佛一瞬间老去了十岁的父亲，又看了看强忍着泪水的妹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开口说道：“爸……”
江爸爸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他，眼神有些空洞。
“让小月……送您回去吧。”江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您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早点休息。这里……有我盯着就行。”**
江爸爸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地看了儿子几秒钟，那目光，似乎想看透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的疲惫。
最终，他只是无力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
江小月抬起泪眼，看向哥哥，也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她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电梯口的方向走去。
父子（女）三人的背影，在走廊冰冷的灯光下，拉出三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渐渐远去。
江辰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后，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深深地、疲惫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刚才沈知意站立的那个走廊拐角——
他的目光，顿住了。
那个纤细的、穿着米白色风衣的身影，竟然……还在那里。
她没有离开。只是微微侧着身，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低着头，仿佛在看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走廊尽头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的单薄和……无助。
江辰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身影，眼神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疲惫，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还是迈开脚步，慢慢地朝她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沈知意似乎被惊动了，她猛地抬起头，看了过来。
当她看到是江辰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神情。
她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眼眶周围带着明显的红肿。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相接。
一时之间，竟然都没有说话。
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生疏感，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曾经最亲密的夫妻，此刻却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江辰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显得有些干涩，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怎么没走？”
沈知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了一下。
她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怯怯的意味，回答道：“我……不放心。”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想……留在这里。万一……你们需要帮忙的时候……也许……我还能……搭把手。”
这话，她说得很没有底气。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或许并不被欢迎。
但让她就这样一走了之，她的良心，实在不安。
婆婆还躺在病床上，这个家正陷入困境，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离开？即使……即使他们并不需要她。
江辰听着她的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大约有两三秒钟。
那目光，平静得让沈知意感到一阵心慌。
然后，他才几不可闻地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她这个“理由”的一种回应。
接着，他移开了目光，望向走廊窗外那片漆黑的夜空，仿佛是在对空气说话一般，用一种极其平淡的、甚至带着一丝倦怠的语气说道：
“吃饭了吗？”
！！！
这个问题，问得如此的突兀，如此的……日常化！
与此刻沉重悲伤的氛围，简直是格格不入！
沈知意明显地愣住了！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江辰那线条冷硬的侧脸，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她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江辰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并没有看她。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平淡，听不出喜怒：“出去……一起吃点儿东西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我有点饿了。”
医院附近，总是不乏各种小餐馆和快餐店。
江辰带着沈知意，走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港式茶餐厅。
这个时间点，店里的客人并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暖黄色的灯光洒下来，却并没有带来多少温暖的感觉，反而映照得两人脸上的疲惫更加清晰。
服务员递上菜单。
江辰看也没看，直接对服务员说道：“两份招牌套餐，奶茶走糖。”
他记得，这是沈知意以前常点的。或者说，是他们以前一起来这种简餐店时，她习惯性的选择。
沈知意坐在他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风衣的腰带。
她没有对点餐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后厨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炒菜声，和其他桌位零星的交谈声，反衬得他们这一桌的寂静，更加的突兀和难堪。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
热气腾腾的碟头饭，配着几根绿油油的青菜，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棕褐色的奶茶。
看起来似乎很有食欲。
江辰拿起筷子，默默地开始吃饭。
他吃得很慢，动作机械，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需的任务，而不是在享受食物。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面前的餐盘上，没有看沈知意一眼。
沈知意也拿起了筷子，却感觉那筷子有千斤重。
她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她难受。
她偷偷地抬起眼，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江辰。
他瘦了很多，脸颊都有些凹陷了下去，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憔悴和……沧桑感。
一股复杂的酸楚，涌上她的心头。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想问问婆婆的具体情况，想解释一下自己的处境，想……说声“对不起”。
但所有的话语，在对上江辰那副明显拒绝交流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侧脸时，又都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而且……她又能说些什么呢？解释？辩解？似乎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最终，她也只是用筷子夹起一小口米饭，送进了嘴里。
米饭，嚼在口中，却如同嚼蜡一般，没有任何滋味。
这一顿饭，就在这种极度压抑的、近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着。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直到江辰差不多吃完了自己盘中的饭菜，放下了筷子，拿起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角。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了沈知意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盘上。
“不合胃口？”他问，语气依旧平淡。
“啊？没……没有。”沈知意慌忙摇了摇头，“只是……不太饿。”
江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他端起面前的奶茶，喝了一口。
那苦涩的滋味，似乎让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也没有再劝她多吃点。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江辰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妈的情况……医生说，算是稳定下来了。”
沈知意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是她今晚听到的第一个、稍微能让人松一口气的消息！！！
“真的？那……那太好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嗯。”江辰淡淡地应了一声，“但是……后续的康复，会比较漫长。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可能会留下一些后遗症。”
“后遗症？”沈知意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后遗症？”
“语言功能可能会受影响，说话……可能会不太利索。行动……可能也会有点不方便。”江辰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依旧很平静，但沈知意却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所压抑着的巨大的沉重和无力感。
沈知意的眼眶，瞬间又红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婆婆未来需要人搀扶、说话含糊的样子……那画面，让她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的疼！！！
“怎么会……这么严重……”她喃喃道，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所以……”江辰看着她，目光深邃，“以后……需要人长期照顾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沈知意的心上。
她明白江辰的意思。婆婆需要人照顾，这个家……需要一个“女主人”来支撑。
可是……她现在……还有这个资格吗？还有这个立场吗？？？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承诺？她不敢给。解释？她无法说。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的苍白和可笑。
江辰也没有等她的回答。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车流，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顿食不知味的晚餐，最终还是在这种沉重而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江辰买了单，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餐厅。
夜晚的凉风吹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回医院。”江辰站在餐厅门口，对沈知意说道。
“我……我也去。”沈知意几乎是脱口而出。
江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复杂难辨。
他没有反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你吧。”
然后，他便转身，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沈知意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却始终……无法交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