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整个匈奴大营安然无事。俘虏们受到李恪的优待,偶尔也有呼延腾、綦毋达前来探视,过得倒还算太平。只是大单于刘猛,不知处于什么原因,再没有接触过任何晋人。就在这片令人舒适又忐忑的宁静之中,水面忽然又有了涟漪。
时值黄昏,许多文武官员聚拢在贾遵的帐内,在进行当日的情况讨论。在任何地方,权力都不会出现真空,哪怕是没什么自由的俘虏之中。在这段时间里,家族最盛的贾遵取代了本就有名无实的监军何桢,成为是众人当仁不让的精神领袖,主持着大家的日常行动。
有的人讲述探听到的匈奴人动向,有的人陈述从南边传来的流言,总之是真真假假、混淆不清。贾遵就坐在上首,时而微微地点点头,时而和左右讨论几句,时而大声地发表意见或命令。要不是失去自由,他现在的地位远远超于以往,简直像个土皇帝。
就连张轨也在现场,高涤、魏准、万俟诚等同伴亦在,依然是和几个军官一块,躲在角落里自行讨论。虽然他们不满意贾遵的很多行为,可既然大家都身处困境,总还是抱团取暖的好。把这里当做聚会厅多听听看看,筛选掉一些明显错误的流言,也会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早间我借着攀谈的机会,接近了单于大帐,发现那附近正在搭建青庐。”万俟诚环抱着双手摇晃着身子,抽了抽鼻头说道。因为他是匈奴人,而且出自于最核心的左部,和匈奴叛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不少熟人。因此,他不仅和守卫们逐渐熟络,而且有很大的行动自由。
“青庐?”张轨感到疑惑,真不懂这个名词。
“就是成婚之所。”魏准点点头,帮着解释道。
“为什么要在棚庐成婚?”张轨摊手表示不理解。
“郎君身在西北,或许风俗有所不同。河北、京洛一带已经有习俗很久了,说起来也是从匈奴、鲜卑等族传来的,现在家家户户皆用。我的家乡,也有此风。”高涤说道。
“倒还真是新奇。”张轨闻言摇头,不知该如何评说。
南朝梁代江德藻的《聘北道记》记载:“北方婚礼必用青布幔为屋,谓之青庐。于此交拜,迎新妇。夫家百余人挟车俱呼曰:‘新妇子’催出来”。唐代段成式的《西阳杂俎》记载:“北朝婚礼,青布幔为屋,在门内外,谓之青庐,于此交拜迎妇。今士大夫家昏礼露施帐,谓之入帐。新妇乘鞍,悉北朝余风也”。其实早在东汉年代,“青庐”婚俗已经从北方长城沿线逐渐向南流行,最终成为中原大地通用的风俗。例如《世说新语》记载,曹操、袁绍去劫持青庐成婚的新娘子。又如《孔雀东南飞》云,“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汉胡习俗,从来融合不断。赵武灵王学习胡人的裤子,促成“胡服骑射”。汉末“胡床”、“胡凳”逐渐普及,取代中华的“席地而坐”。从丝绸之路而来的葡萄、石榴、黄瓜,成为汉民族所喜爱的食物。西域融合来的圆领袍衣,也将顶替“右衽”的秦汉服饰。就连后世成为主流的佛教,亦是外来物种。持续借鉴外来文化并创新,是延续民族生命力的保障,也是自信的一种方式,无可厚非。“青庐”也是其中之一,自从王莽之乱致使海内凋零,从东汉光武帝开始内迁诸北方胡族入塞,居住在长城沿线各郡保护边疆,其习俗也随之传入中原。那些汉化的游牧民,没有忘记祖先的习俗,在房屋之内搭建青色的帐篷,作为婚礼之所。这个新奇而有趣的方式,很快被北方的汉人所接受,掀起了一股“猎奇求新”之风,至魏晋已是非常普及。其实就和后世的西方节日、食物、酒饮类似,人们总是尝试新鲜洋气的舶来品,中外皆然。
“既然是在单于大帐附近,那么肯定是某个匈奴贵人要成婚。观这些人的年纪均为不小,要举行如此盛大隆重的婚事,那么。”张轨没理会那么多,就着这条思路推测道。他没有对亲党们隐藏自己的想法,一切已得的线索消息均已探讨过,所以不用顾忌。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单于之子、中部帅刘副仑。”万俟诚顺着这番话,神秘地笑着,所见略同:“照这般推测的话,之前的猜想恐怕是真的。自古以来,联姻都是最有效的联盟手段,眼前的事就是明证。也唯有他的地位,才能有说服力。”
旁边几人默默点头,均赞同这个说法。
“的确是刘副仑要成婚。”一个外人忽然挪了挪身子,挤进来说话:“我这段时间,常常陪伴其弹琴聊曲,期间也听到些闲话。他和那个年轻的女子,即将成婚。只是每次问及那女子是谁家之女,他都笑而不谈。”
张轨等人警惕地抬头,却发现来人竟是王琛。这个在宴会上丧胆丢人的家伙,已经失去了贾遵的欢心,被后者从核心圈子里排挤出来,沦落到边角地带。近来他忍受着无人搭理的寂寞,偶然所以听见几人的聊天,忍不住过来凑话。看其畏畏缩缩的模样,与之前的趾高气昂天差地别,倒是让人可怜。
“你们说,按照中原的习惯,太子成婚理应大赦天下。”王琛当然不知道这几人的想法,而是用自己的角度推测,嘿嘿傻笑着道:“那大单于会不会在此事后,放我们回家?”
“噗嗤!”孟观哈哈大笑,呛得直不起腰来。
“王郎啊王郎!”张轨苦笑着感叹,不忍多说。
几人闻言乐呵呵地笑着,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出现了骚动,仿佛是分流的海洋,拥挤推搡着给划分出一条避水道来。原来是亲切和蔼的李恪,笑眯眯地领着手下走了进来,边走边和人们熟络地打着招呼。黄昏的余光,映照在他的身后,显出一片光泽晕圈,令其面色都黯淡不显了。可是在许多晋人眼中,他无异于神仙驾到。
“李公来了!”人们雀跃地传递着话,不顾身份和尊严,纷纷向其施礼。自从那天的交谈之后,李恪在大家心目中成了汉人的榜样,其形象也变得越来越高大,俨然是个曲线救汉的潜伏英雄。对于他的称呼,也从“李部帅”、“李翁”,直至现在的“李公”。
“贾中郎,诸位!”李恪走到前排,依然是谦和有礼。
“李公,请坐!”贾遵躬身行礼,伸手邀请。
孰料李恪没有和往常一样,直接落座共进晚餐。他反倒是摆摆手,先是伸出个手指环顾左右,严肃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令晋人的情绪一下子紧张起来,互相打量、面面相觑。然后他又颔首示意,让几个亲信走去大帐之外,唯独留下来一个陌生的家伙。
“李公,难道出什么事了吗?”郗隆担忧地询问道。
“诸君莫急,且待我慢慢道来。今天我让子侄们同来,警惕附近不让外人接近,为的是有一桩新得知的消息,必须提醒你们!切记,不管我们将要说什么,都不要惊慌声张,谁也不允许外传!”李恪满脸郑重地交待一番,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此消息非同小可,事关诸位的性命!若是传出去的话,连我也要身死族灭。可为了家国大义,我顾不得许多了。”
“李公如此高义,我等岂敢有所泄露?唯有永远感激你的大恩大德!”蓦然听到这些骇人的话,贾遵顿感心中一颤,眼睛黑了好一阵。他好不容易稳定神,这才环顾帐内的所有人,特别是朝着张轨的角落瞥了眼,举手立誓道:“在下替晋人发誓,若是谁敢泄露今日李公的话,那么天厌之,地厌之,鬼神罪之,吾辈共讨之!”
“吾辈共讨之!”不少人心底慌乱,跟着立誓。
“好,好。”李恪一边应着一边坐下,忍不住朝门口处打量,似乎还是忧心忡忡。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其实有件事情,一直不得不欺瞒着贾中郎,我也是身不由己。可是时至今日,不得不冒险告知,因为刘猛和鲜卑人,打算要你们的命祭旗!”
“刘猛?鲜卑人?”贾遵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为什么是鲜卑人?”郗隆不禁喃喃自语。
近处的人开始骚动,远处的人听不清楚,话语如波浪传递。
“刘猛逆贼,其心可诛。早在并州的时候,他就和鲜卑人的拓跋部暗中有往来,谋划里应外合攻击中原。他其实根本没有这么多骑兵,大多数是从鲜卑人那里借来的。现如今大军败退、并州空虚,刘猛暂时用谎言安抚你们,其实是等待天气暖和后更多的鲜卑人组织起来,协同进击中原。他所谓的赎换女儿,只是免除了他的后顾之忧,一个缓兵之计罢了!”李恪的眉头紧锁,狠狠地握着拳头,似乎怨气积攒了很久。
“竟然有这等事!”贾遵和众人的反应一样,是既惊且怒,感到浑身发冷。他想了好半天,回想起当初大战时的情景,那无边无际的黑色骑兵浪潮,时至今日才完全清醒过来。像刘猛等逃亡之人,哪里有人力和物资,组织起来这么庞大的武装力量?思及此处,他惋叹道:“难怪,难怪!”
“你方才说,他要杀我们?”华昀已是面如土色。
“是的。”李恪没有丝毫迟疑,直视答道。
“所有人吗?”郗隆站立不稳,颓然坐下。
“或许会留几个活口,但会杀死大部分人。”李恪答道。
“还能求求单于手下留情吗?”贾遵闭眼扶着额头。
“双方谈妥,不可能了。”李恪决然摇头。
“可是,事情似乎不应该这样。”崔毖站起身来,迅速反问道:“如果说他想杀死我们,那肯定拖不到现在,浪费食物、承担风险。为何忽然之间就变卦,非得要杀死我们不可呢?而且我们作为人质,他今后谈判还有回旋的余地,何必做此无益之事?”
“额。”李恪没料到有人这么问,顿时愣住了。
“崔书佐,你在质疑李公吗?”贾遵瞪着同伴道。
崔毖没有答话,他在持续观察着李恪的反应。
“呵呵,这位郎君真是简单幼稚了。”片刻之后,李恪换了副表情,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缓和氛围、延缓时间。继而他斟酌了语气,针对解释道:“刘猛一开始的确没想要杀你们,而希望先把女儿换回来再说。可如今什么都没了,他不敢得罪实力远强于自己的鲜卑人,于是要杀人以向盟友作保证,断绝和谈的后路,换取后者的支持。就如刚才说的,他或许会留一两个重要人物,可大多数人是无法幸免的。要是鲜卑人逼得紧,尽数杀害也是可能。”
“呼!”贾遵闻言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必然是重要人物。
“这么做,才是小儿冲动。”崔毖低声自语,不住摇头。
“如此说法,有何证据?”一直在旁听的张轨,看到情形逐渐被来者掌控,也心知拖延不得,缓步走近中央询问道。他可不想按照对方的设置,傻不愣地和其余晋人一起充当棋子。
“竖子,又是你!”郗隆拍着桌案,怒斥道。
“李公一片赤诚,汝何故寻衅?”贾遵的反应好不到哪去。
令人没想到的是,李恪这回没有任何的慌张,反倒是有趣地看了眼张轨,上上下下瞧了后者半天。自从上次之后,他几度和同党提及这个仍然冷静的年轻人,所以将后续步骤都改善周密了很多。候了刹那,他朝身后招了招手,刚才留在帐中另一个匈奴人,躬身走上前来。
“我有充分的人证。”李恪指着匈奴人道。
“你是谁?”张轨预感不好,疾声发问。
“小人姓纥豆陵,名延泰。”那个匈奴人自报姓名,仿佛是做出了巨大的决定,在深深喘气。他继续解释道:“在下实际上是鲜卑人,来自于昔日的没鹿回部。拓跋力微这个老贼,派我领本族兵马来助阵。”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轨闻言懵懂,一无所知。他搞不清楚塞北游牧民族的姓氏、部落究竟是什么聱牙戟口的字词,听得云里雾里。除了“拓跋力微”这个名称,他记得曾在并州刺史刘钦的府上听过,据说其是漠北鲜卑索头部(俗称拓跋部)的首领,一向对朝廷恭顺有加、贡献不断,其长子名曰拓跋沙漠汗,正在洛阳充当人质。至于在场的其他晋人,对于纥豆陵延泰这段话的理解,并不比张轨多多少。
“没鹿回部?你是没鹿回部的后人?”身在并州多年的郗隆,听到这个称呼猛地来了精神,和几个同州官员眼神交流几下,面色惊讶地追问:“那窦宾,是你的什么人?”
“贵人熟知本部之事,小人深为感佩!不错,在下的姓氏纥豆陵,对应的汉姓就是窦。”看到有人听说过,纥豆陵延泰的心态一下变得轻松很多,如此一来他的话更有说服力了。他思及国恨家仇,咬牙切齿地回答道:“窦宾是我的远房伯祖父。贵人一定知道,拓跋力微老贼杀光了他的后嗣子孙,兼并了本部。所以我作为疏远之族人,代领少数部众,保存家名。”
“那你和拓跋氏,的确是有深仇大恨!”郗隆唏嘘不已。
“究竟是怎么回事?”贾遵见此情形,愈发好奇。
“是,请容小人长话短说。”纥豆陵延泰回望了下李恪,后者缓缓地点头示意后,他才继续说道:“世人皆知,河西、辽东、漠北等所有的鲜卑部族之中,拓跋力微的实力最为强胜,拥有控弦之士二十万众。可他这个年近九十岁的老贼,当初是怎么发家的呢?昔日他只是个小部酋长,遭遇内乱、民众离散,只能投靠没鹿回部,族祖窦宾对其关怀备至,还把女儿嫁给他,帮助他重新建立部落于长川。那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否则哪有今日的索头部、拓跋族?”
“五十年前?九十余岁?”贾遵掰着手指惊呼。
“原来还有这般旧事。”张轨同感意外,深记心中。
“正是。”纥豆陵延泰长叹一声。
“窦宾对他,实有再造之恩。”一个并州老吏感慨道。
“是啊,可是这个老贼,最后是怎么报恩的呢?”纥豆陵延泰满眼通红,握紧拳头使劲晃了晃,心中的苦闷已经憋了数十年:“在窦宾死后,他竟然手刃妻子也就是窦宾之女,残忍地杀害了共同的儿女。然后声称是得病暴死、举办丧礼,把窦宾的两个儿子窦速侯、窦回题骗去,全部埋伏杀死。意辛山下最为强盛的没鹿回部,就这么被一条毒蛇、饿狼所吞并,这真是莫大的耻辱。我等虽在其治下苟活,可无时无刻不敢淡忘仇恨,只待时机。”
“禽兽不如!”贾遵唾骂道,他越发厌恶野蛮的胡人了。
“唉!”郗隆思人及己,感到由衷的恐惧。
“拓跋力微确实阴鸷狠辣。”张轨意味深长地评价道。
“所以我一直想要告知诸位,以便让朝廷知晓,是鲜卑索头部参与诱杀了大军,他们悄悄与朝廷为敌,还谋划更大的侵扰。最近老贼还派人传话,一定要刘猛杀死诸位郎君,以表示同进同退的诚意,后者当真是答应了。我知道再也不能拖延,故而特意找了机会,告知李部帅。”纥豆陵延泰说得过于兴奋,意识到什么又看了眼李恪,最后补充道:“当然了,索头部很多人都反对老贼的贪得无厌,并非人人都支持他进犯天朝。其长子沙漠汗主战,其余儿子则主和,一直是争执不休的。沙漠汗潜伏晋廷作内应,最令人担忧。”
“果然来了。”张轨心中暗道,微微一笑。
“的确,此事值得深忧。”贾遵环顾左右,俱是同感。
这段往事的叙述,无疑加大了消息的真实力度。晋人们在低声喧哗议论,消化这些新消息,持续了很长时间。鲜卑索头部暗中为敌之事,令人震惊。刘猛准备杀他们之事,令人恐惧。拓跋力微的狠辣无情,令人不寒而栗。种种“事实”堆叠起来,令他们越发感到走投无路、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在这种时刻,李恪、纥豆陵延泰等同情者的存在,成为了他们唯一的求生渠道。只是不知道,其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施以援手。
“为今之计,如何是好?”贾遵握着李恪的手,满眼哀求。
“中郎勿忧,老夫自有对策。”李恪笑容不减,拍手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