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就不能干脆死在西南呢？”皇帝司马炎，隔窗远眺着屋外的景致，一脸阴沉地抱怨道。突然被毁的计划，不断上疏的学子，实在是过于烦人，想躲都没地方躲，把他的耐性磨得差不多了。此刻是近午，显阳殿中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外人。
随身的起居书吏，是混迹宦海多年的人精，立刻搁下纸笔，挺直了身板一动不动，以示自己完全忽略了这句话，没有记录。果不其然，皇帝在出言无忌之后，眼神凌厉地扭过头来，看到书吏的这副做派，才哼了一声放下心来。身为开创君主，他还是很在乎形象的。
“去把张令君、贾鲁公请来。”司马炎烦躁吩咐道。
“是。”中黄门董猛，转令门口的一个属下。
“还有你，亲自去摸清楚，那个孟干现在住在何处，尽快把他带到皇城。无须请谒，直接带到显阳殿这里来。”司马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懒洋洋坐到软榻上，颓然拂手。
董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愣了片刻。
“快去！”司马炎心烦意乱，随手拿起砚台砸过去。
眼见皇帝难得如此愤怒失态，书吏不禁深深低头，董猛吓得飞奔而出。可是司马炎仍是不解气，既是拿着笔在纸上乱涂乱画，又是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埋怨，在自我的小空间里放浪形骸。足足一刻钟之后，他才收拾好仪容坐姿，把门外的侍女唤进来收拾。
“陛下！”隔了一会，张华、贾充赶到了。
“你们说说，孟干的事如何处置？”司马炎直入主题。
“拘押轻判。”张华谨慎地提议道。
“敬听圣裁。”贾充倒是立场灵活。
“事到如今的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唉，难道我在丢失了蛮夷助力之余，还要把上下人心、忠直之气给丢掉吗？外人已经知晓内情，我可不想当史书上的‘桀纣之君’。”听了两人的话，司马炎没有太大的反应，其实他的心里已经计较清楚了。于是招呼着二人坐下，慢慢详谈。
张华和贾充互相望了眼，确认了皇帝的意思。他们都是帝侧重臣，摸透了司马炎的喜怒哀乐，知道这是位极其在意形象的年轻君主，这番话应该是真的而不是气话。想到这张华微微叹了口气，他刚才“轻判”的提议还是有点拘谨了，看样子皇帝仍要做更大的宽宥。
其实司马炎的心中，此刻也非常得矛盾。他最初是认可三杨的功勋，继而又转变同意了群臣的“利弊”处理观念，现在又因为街头刺杀的突变，心情经历了一波三折。目前最关键的在于，南中军的忠勇，扶严夷的叛逆，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他总不可能当做不知道而继续那个“利弊”方案。更何况，扶严夷的二王子死在洛阳城中，是完全无法解释的误会，就算澄清再多、赔偿再多，也难以维持住双方的关系，这条路已经被孟干斩断了。
另一方面则是，人心不可失。司马懿父子用阴谋手段摄取了权位，虽然不至于后世“圣朝以孝治天下”的调侃，但实际上是好不到哪去。门阀豪族的道德观，从两汉时期的经世致用、舍家为国，到魏晋时期的壮大家族、门户私计，已经是非常大的堕落。现在他要是对忠勤的楷模不加以嘉奖勉励，甚至还加以过分的处罚，恐怕要失去万千寒庶黎民之心。这个争执，很像唐代的徐元庆案件，结果也正如柳宗元畅快淋漓的《驳复仇议》所谈及的，表彰和诛杀只能二者择一。在司马炎这个年代，上古的直爽风气遗存，对复仇是持赞许态度的，故而民间的声音几乎一边倒地支持孟干。
两方面的困境，迫使司马炎认清了现实，那就是只能将错就错，承认孟干斩杀梁定的正当性，以稳定民心。他把这个思路告知张华、贾充二人，却没想到后者的态度异常平和，完全赞同这个主张。那剩下来的事好办多了，就是西南地区怎样善后。
“眼看就要腊月了，朕只想过个清静的好年！”司马炎道出了心里话，嘱咐二人道：“对于西南将吏的安抚，再提升一个档次，你们商议着办。事后命人去街头解释清楚，朕和朝廷上下一直是偏向孟干的，姑息蛮夷只是权宜之计。把朕的苦心宣传好，勿让士庶误解。”
“是。”张华和贾充，这对别扭的搭档，齐声答应。
等待的时间很长，司马炎命人送来了饭食，招待两位重臣同食。陪伴皇帝吃饭虽然是殊荣，实际上也是个苦差事，不能发出太大的咀嚼声，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挑拣，要把送来的菜按份量静悄悄吃完。熬完之后，他们又陪着皇帝闲聊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每个人都困意重重，无力再话。
就在司马炎即将支撑不住，眼睛皮持续下坠的时候，董猛敲着门进来汇报了，说是已经带来了孟干，让他既是无奈又是心急。于是三个君臣重新振奋精神，正襟危坐地传令接待。
站在门外的孟干，在踏入宫城的第一刻起，就感觉到无比的兴奋。他费尽心力、苟且偷生，乃至于乔装成流民厨师，为的就是能够亲自面圣。所以他在刚刚进入门，还隔着皇帝大老远的地方，就很隆重地向地上趴倒，进行三叩九拜，口中呼着天子万岁。这不规范且夸张的礼仪，逗得里头几人掩嘴大笑，把刚才的烦躁和困意都给忘了。
此事怪不得孟干，因为上次三个蛮夷使者，尚且有客曹加以长期的礼仪指导，告知面见皇帝当如何如何。可他是匆匆被召至的，谁也没有提醒过他，怎样才是得体。何况他远在西南、经历百难，期待着朝廷为自己主持正义，心中对于皇帝的憧憬是无限美好的，所以激动之下就仓促做了不合理的大礼。其实在上位者看来，这真是“化外之人不懂礼节”了。
如此至诚的态度惹来笑声，孟干急得臊红了脸，可等了好半天才听见宦官提醒，让他可以站起来落座了。于是他着急地爬起身来，在指引下于右下方跪坐，这时才斗胆抬头看了看天子的模样。皇帝长得白皙俊朗、丰润颀长，是司马氏累世门阀，长期养尊处优造成的。
“孟将军忠勤王事，长期在交趾孤军作战，可敬可佩！朕在深宫之中，听闻你能够安全无虞抵达洛阳，实在是快慰之极。只是之前万事忙碌，无暇与你见上一面，今天才有机会补上。”司马炎露出和蔼的笑容，言不由衷地说道。他们这种世家子弟从小经受的教育，就是善于转变态度、阴晴变化，做个不得罪人的上位管理者，至于坏人则留给手下人去做。
“是啊，陛下每天把你们的名字挂在嘴边，称赞是海内将士的典范，要将你们的事迹推广至各地学习。孟将军，这可是当世无比的荣耀。”贾充善解人意，连忙顺着皇帝的话加以美化。
“多，多谢陛下！”刚才还有点怯场的孟干，看到皇帝和贾充的笑脸，登时感动地鼻头一酸，继而控制不住情绪，在大殿内抽泣起来。他这样的铮铮铁骨男儿，虽然对战场上的生死习以为常，却仍有钦慕天子如神的底层信念。难得被这样温情对待，可真是戳中他的泪穴了。
得到这个结果，司马炎和贾充是始料未及，只觉得这难听的哭声刺耳，尴尬地都没想到去劝劝。倒是张华反应过来，命人送来毛巾和水盆，安抚着过于激动的孟干逐渐镇定，并重新清洗干净。
“孟将军，陈述下交趾的具体战事。”张华提醒道。
“是，是。”双眼通红的孟干，又是深深行了个大礼，用衣角揉了下鼻子，开始介绍起来。孤城是如何沦陷，同僚们是怎样尽忠，吴国人的残暴虐待，辗转回国的艰难旅途。他并不擅长言辞，可单单是把这些事如流水账给摆出来，也足以令人动容。在这详细讲述的近一个时辰里，皇帝等人倒是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点头嗟叹。
“诸位劳苦，朕会让有司予以褒奖。只是对于交趾的未来，你觉得该当如何？听说陶璜很善于用兵，吴国的驻军数量有十万之多，我们还可以机会把交州夺回来吗？”司马炎听得有些感动，让宦官倒来了茶水和饮食，招待得更好了几分。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善后事宜。
“当然可以，陛下放心！”孟干抱拳回答，语气非常坚决：“向时我们用不满万人的军队，就能制衡东吴的倾国之兵，战斗达八年之久，已经是充分的证明。吴军虽然数量很多，却分布于从交州到广州，也就是番禺到交趾的漫长驻防线上，凝聚不成如臂指使的整体，互相支援需要耗费很长时间，容易被各个击破。反观我方，益州、宁州的人口众多，在不影响农耕和防御的情况下，仍可以动员万人规模的丁壮，组成一支新军。只要朝廷抽再调些兵马为主力骨干，尤其是提供些京城武库里的优质兵器铠甲，臣便有信心率领他们，把交趾给夺回来，驱逐卑劣的吴狗，为死难者报仇！”
“朕为将军壮之！”司马炎听得非常开心。
“只是，扶严夷亦足堪忧。”张华又点出问题。
“的确，扶严夷在西南的实力很强，据说也能组织十万兵士。可是他们之所以来此求援，正说明其与吴人不睦，这是可以利用的。同样的道理，更南端的日南国，要迁徙到永昌附近的牦牛羌，都是我们可以纵横联络的助手。在下久处西南，熟知夷人的大小各部，还能从中谋取机会。而吴国人在交趾，昔有苛政之弊，今有屠戮之举，在当地民心尽失，不足为虑。”对于战争可行性，孟干是分析得非常清楚的。
“将军答得很有道理。”司马炎欣慰地点点头。
张华和贾充，觉得虽然有点理想化，却也是个不错的思路。
“臣认为，西南战争的胜败，关键在于敢战的士兵，以及优良的铠甲兵器。古人之所以能‘一汉当五胡’，就是得益于汉兵的训练有素、甲兵精良，以少胜多是寻常事。一方面，我准备新召集西南士卒，可时间仓促无法确保训练质量，所以需要朝廷给予些现职军人，充当新军中的基石骨架。另一方面，眼下无论是扶严夷等蛮夷部落，还是吴国征召的士兵，其几乎是没有甲胄的，兵器的质量也很差，我们能凭此占上风，用少量军队击破贼人。故此，希望能得到陛下的允准。”孟干重复着刚才的说辞，加以细化补充。
两汉禁兵之强，不仅在于士卒的沙汰筛选，也在于合举国资源打造的精甲利兵。曹操《军策令》云：“袁本初铠万领，吾大铠二十领，本初马铠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足见汉末时一副铠甲是何等的珍贵。高平陵之变时，司马懿亲自带人先抢夺了洛阳武库，而桓范也劝说曹爽去抢夺“许昌别库”，皆是为其中的战争资源。试想同样的剑劈刀砍，穿甲与不穿甲，穿精铁甲与糙皮甲，结果自然是截然不同。战争期间，刀甲的损耗很大，工匠仓促难以补齐，更凸显了其重要性。还有看似不起眼的布鞋、草履、斗笠、蓑衣等物资，以及充裕顺畅的后勤饮食，还有搭建土木设施的娴熟程度，能于平时提高战士的战斗水准，在关键时候发挥决定作用。孟干现在要重新组织军队作战，就得索要洛阳武库的装备，而不是穿着布衣、光着赤脚、举着柴刀上阵。
“朕顾念诸位征战之辛苦，当然可以。”司马炎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在他受禅让即位之初，和群臣们最初的想法，是让西南人与吴人争斗，坐收渔翁之利。现在统治稳固了，他觉得还是需要提供少量的援助，不求真的能收复交趾，起码能够稳定西南人的忠心。
“多谢陛下！”孟干大喜，悬着的心放下了。
“这支军队，应当组织何等规模？”司马炎询问左右道。
“按之前的推算，一万人足矣。”贾充答复道。
“兵不宜多而贵精。”张华表示赞同。
“好。”司马炎从谏如流，转而对着孟干道：“朕封将军为交趾太守、横海将军，负责收复交趾的所有军政事宜，不限所辖部曲数量。你有权委任交州各郡的一切大小文武官职，无须大老远请示朝廷，直接上疏通报即可。如果真的能收复交州，那么你就是交州刺史，朕还会有别的嘉奖。”
“是！”孟干听得心潮澎湃，已经挺满意了。如前所述，魏晋军队基本实行“二五制”。五人为伍，二伍为火（十人），五火为队（五十人），二队为曲（百人），五曲为部（五百人），二部为校（一千人），五校为军（五千人）。从名义上说，他的辖下能有五千正规军，而且兼管政事。按照皇帝的说法，稍微扩充编制也没有问题。
“兵源当如何处理？”司马炎低声又问。
“可以授予孟将军招募的权力，考虑到路途遥远，用每人五匹绢的犒赏，从全国所有军士中，募集愿意从军南下者，拉起一个军的框架。当然了，因为时间紧迫的关系，恐怕只有洛阳附近的人来得及应征，但这么说显得贴心照顾，有利于安抚其心。等到达西南后，只要从牦牛羌抽调五百人，从西南丁壮征集几千人，就可以成军了。日南国毕竟是独立的，只需让其提供帮助，就不直接抽调。”张华建议道。
“那武器的话？”司马炎扭过头问。
“陛下亲口御批，臣一切照办。只是要考虑到禁军留存，以及荆州、扬州沿边的几十万驻军需要，拨调的不宜太多。如果按照臣的想法，两千具铁铠、三千具皮铠足矣，兵器倒是损耗率较高，提供万人使用的吧。”贾充低头作沉思后，简短得答复道。
“就以此办理。”司马炎一向懒得思考。
这番话张华听得皱起了眉头。门阀出身的荆州都督羊祜、扬州都督陈骞，领着数十万大军在边疆，却无法取得一分一毫的战绩，还美其名曰“示吴人以诚信”。反观西南人在那么困苦的条件下，仍坚持战斗不懈，到头来连前者零头的兵甲都没资格领，真是奇哉怪也。皇帝喜欢近臣，贾充亦是如此，不比较功劳如何，只看和自己是否沾亲带故，这真是无奈的事。然而事不关己，张华懒得在这个时候，去驳贾充的面子，并扫皇帝的兴头。
刚才的商谈，只是三人的低声密语。司马炎整顿思路后，将这个结果告知了恭敬等待的孟干，并当着面令中书省拟定相关文书，尚书台配合完成一切事宜，不得有误。后者听完之后，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实在没有和皇帝讨价还价的胆子，高呼万岁便结束了请命。然后又简单叙话几句，皇帝就以还有别事忙碌为由，命其可以离开了。
孟干再度三叩九拜，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皇宫。
“命人去街头巷尾，宣扬这件事。”司马炎嘱咐道。
“必让国人得知，陛下主持正义！”贾充拱手赔笑。
“我这就让人去告知两学的师生。”张华抓住关键点。
“行了，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司马炎笑着伸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