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爱登楼。人间的束缚太多,地下的引力太重,常常让人疲惫得无法喘息。而倘若有机会摆脱那些名利制成的缰绳,登高一呼,愉心纵目,是何等的乐事。哪怕眼下张轨和蒋玄,这两位各怀心事、互相警惕的人,在登上四层楼顶凭栏远眺的时候,还是都流露出十分自然的笑容。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蒋玄神色复杂,注视着远方,不觉吟诵起建安才子王粲的《登楼赋》,这篇文章此刻恰合他的心意。想当初,他也是背井离乡来到此地,曾受尽了各种不甘和委屈,最终改变了书生观念,百般挣扎、刻苦钻营才获得了今日权力和财富。
虽然文学没有时代局限,文体却有。要是跨越数百年的唐诗宋词,忽然来到张轨的面前,他肯定惊得不明所以,理解不了妙在何处。而《登楼赋》则是魏晋小赋的代表作,里头依然包含了许多古典楚辞的元素,能够让这位战国来的时代客人读懂并理解。然而他的心中,此刻的心境截然不同。
“快哉,快哉!”张轨拍打着栏杆,大声长啸。
“呵呵。”蒋玄的悲怀被打断,他含笑望着身旁的后辈。
正当此时,一阵凌冽的急风扑面而来,携裹着岁末独有的寒气,扫得二人眼睛都睁不开。风过后,张轨挪开挡面的手,忍不住又自嘲着哈哈笑了起来。他方才沉浸于对景思索,恰遇上冬风抖擞,醒目且醒脑。正如后世苏子词云,“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我听士彦方才,是在想象昔日楚国宋玉的《风赋》?”蒋玄找到了合适的切入点,试着问道。他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老吏,也曾是个饱读诗书、立志报国的年轻才子,只是进入官吏场这个大染缸几十年后,变得圆滑世故罢了。古今的风雅诗赋,他都熟读能诵。
“是啊。”张轨怡然对视道。
两人说话间,两个侍从突然噗嗤偷笑起来,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乐事。张轨好奇得顺着眼光望去,却看见是底下的一处民宅里,有个年轻的妇人正在蹲身小解。阵阵风吹,将她的裙角不断吹起,弄得春光乍泄。而她也早已习惯,听见笑声不遮不挡、恍若未闻,很快麻利得穿衣起身,去忙活自己的织事。
在这个年代,茅厕往往是立个门板挡住四周,不劳浪费资源加顶遮挡。毕竟,像蒋宅的这种高楼,也就唯有一处罢了。无论是佃客和平民,都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很低,很少有后世的“隐私”、“人权”等观念。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为温饱已经费劲力气,哪里谈得上其余。
即便如此,张轨看见侍从的失礼,仍然脸色黯沉。
“汝等小儿,哪里学得这般?还不退下!”蒋玄本不在意,可看到张轨的表情,连忙换了态度,斥退了仆从们,然后解释道:“乡野之人,不懂得礼节荣辱,实在是让士彦见笑了!”
“罢了。”张轨摇摇头,面色稍霁。
“然而,此景正如我刚才想要说的,也正是宋玉《风赋》所说的,帝王和百姓感受的风并不相同,而每个人的感受亦不相同。你站在高台之上,和处于深渊之下,哪怕是眺望同样的天空和月亮,所思所想会是一样的吗?”蒋玄凑近身子,指着天空笑眯眯道。
“主簿想说什么?”张轨轻叹一口气。
“我所想要的,是让士彦能体会到别人的立场和观感,而不要过度苛责。”蒋玄尽量挤出和善的笑容,轻声说道:“其实我们这些身处底层的人,就像那个妇女,对于站在高处的人来说,做什么都一览无余。你当真以为,侵夺田户的只有我们,而且没人知晓吗?”
“当然不是。”张轨明白也承认这点。
“感谢士彦的体谅。”蒋玄长吁一口气,斑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动:“阳光和雨露,历来都是站在高处的人最先享受,余下的才会分一点给我们。自从察举变得名不副实,以及九品中正制度的推行,清浊有别、官吏殊途,分给底层的连汤水都不剩了。能力再好,也比不过人的出身好,就好似牛马一样在乎‘血统纯正’、‘源出名族’,真是件可笑的事情。但凡有门阀一滴血,都胜于读人间万卷书。今日谁还会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感觉到对方此话的诚挚,张轨点头示意,他早就听闻了这些。无论是察举还是中正,都极度依赖于每一层的评选主持者是否公正,而人性是最不可测试的东西。一开始或许还能做到举贤,可是慢慢地就会变成甲举荐乙的亲戚,乙举荐甲的子侄,或者是为了避嫌再加入丙、丁等中间环节,总之是形成具有共同利益的亲旧关系圈。豪右之家垄断上层乃至中层的所有清要官职,兼顾摄取无限的田地财富,是可以预见的大趋势。
“再不是当初的时候了!我们这些生长在乡土的寒家,倘若不能攀附上权贵,即便当吏当到老死,也不可能升迁一步。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是五十年的重复循环,底层的县吏、乡吏承接着最繁琐的政务,被上级催命似得呼来喝去,只赚几斛米的微薄收入,甚至难以养家糊口。士彦呐,如果你真的体会过这种窒息且绝望的感觉,真的忍心来质问吗?”说到激动处,蒋玄使劲拍打着栏杆,心中有无穷的愤懑。
“我不知道。”张轨有所感触,实话实说。
“你能这么说,我已经很满足了。士彦,在大晋这片土地上,州郡门阀如同参天大树,我辈县豪县吏只是灌木小丛,却并不是祸害庄稼的荒草!你现在想将我们当野草肆意除去,我实在是无法认同!”蒋玄回过头来,牙齿几乎咬得咯咯响,捏着拳头道。
张轨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州吏三千,郡吏千余,县吏只有百人。可州里的三千吏、郡里的千余吏各司其职,每个人只要单纯负责一件工作,层层堆叠催要下来,我们就得个个分身数倍去完成,夙夜在公。实命不同!譬如九层高塔,原本应该是越底层越宽大,越上层越狭小,现在却是倒着来的!何况他们清闲无事、坐等升迁,月俸数十倍于我们,这现状正常吗?”蒋玄忍不住咆哮出声,沉闷得喘着气,似乎要把几十年的积怨喷薄而出。
“主簿,我理解你有千般万般的难处,可这些都不是理由。”半晌,张轨终于打开干涩的嘴唇,心中五味杂陈得说道:“侵夺田户,是对千里之堤的侵蚀,倘若人人都这么做的话,大晋的社稷焉能长久?”
“呵,你竟然提起这话来!”蒋玄怒不可遏,奋力一摆衣袖反问道:“难道上层的大晋宗室和巨姓门阀,没有在侵夺田户吗?我们只是求个小富,他们却是欲壑难填,能侵夺多少就侵夺多少。怎么,你张门督如此公正,就管得着我辈县中寒吏,管不动那些鲸鲵吗?像潘岳这样毫无能力的废物,入仕就能得到清闲无事的高官,我辈在底下辛苦了大半辈子,白发皓首才争取到县吏的位置,却仍然是这些豪族小儿随意指挥的下属牛马,他们的人生起点胜于我们的人生终点,这样真的公平吗?”
“唉!”张轨长叹一口气,无法对此争辩。
张轨排解不了蒋玄数十年的苦楚,蒋玄也难赞同张轨初出茅庐的热血,他们毕竟是两个年代的人。刚才激动之余,蒋玄几乎要把“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庄子名言说出来了,以表示对那些饕餮般的宗室和门阀之愤慨。凭借残存的理智,他勉强克制住情绪,喘着粗气不再说话。
“我是共县县吏,只能管本县的事情,也必须管本县的事情。”张轨吞咽一口口水,勉强应付道。其实入仕一段时间来,他的心态已经变化了很多,不再是非此即彼、非善即恶的思维。然而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以他的个性来说,是不愿临阵退让的。
“行,那当我都白说了。”蒋玄张开双臂,面无表情。
“不是的!”张轨低下头去,不住摇晃。
“我理解你,年轻气盛,想要有一番事业。”又是半晌的沉默,蒋玄主动开了口,指着楼下的聚落,和颜悦色得提议道:“这样吧,只要你愿意,我会联合本县的父老子弟,想尽办法把你推送到州郡乃至京城去,助你登上更高更大的舞台。就比如现在,凌云百尺,俯瞰万物。”
如果对面是潘岳的话,此刻必然已经欢呼雀跃,因为其一入小县就想着赶紧离开,根本不愿在此处消耗青春年华。其实就算是张轨,面对这种诱惑也有些迟疑,他的确希望跃升到更高处,使自己的理想得以实现。不过,这种妥协性质的交易,不是他所愿意接受的。
“此事非我今日所求。”张轨到底还是拒绝了。
“哈,哈!财、色、权,你都表示不想要,那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张轨张士彦?”这样诚恳的提案都被拒绝,蒋玄几乎气得要跳了起来,他左盯右看得打量对方许久,这才突然面泛喜色:“我知道了,事业只是你想要的东西的前提,你说思所想的,乃是一番功业后的千秋美名!就如昔日的管仲、子产,正如近代的诸葛亮、贾逵!”
“的确。”此论精准,张轨不能否认。
“好,那就好办了。现在你主持的清田行动,已经取得了不少的成果,赚够了仁爱的名声,是时候收场了。你我各退一步,你的清田到此为止,我会让人为你立碑颂德,留个青史之名。”蒋玄非常满意,毫不掩饰得许诺道。在他的心目中,做什么都不必顾忌。
“名誉”都可以交易赎买,张轨闻言哑然失笑。
“如何?”等了片刻无果,蒋玄疾言催促道。
“请主簿谅解,我不能这么做!”张轨闭目摇头。
“啊!”蒋玄语调拉得老长,一脸落寞。
长达一刻钟的沉默。
“张士彦,难道你就真觉得,世上唯独你是正人君子,并仗此蛮不讲理吗?”憋了许久的蒋玄,对晚辈百般忍耐客气后,终于是彻底爆发了,挥舞着拳头道:“我们为朝廷付出的时间和心力,是你的十倍二十倍还多,干得比你更累更苦,试问有谁会抱怨一声?没有!为何你就不肯和其他人一样,接受现实好好从事吏职,按部就班得过好当下呢?”
“主簿错了,我不是这么想的,诸位的劳苦和无奈,我也都能理解。”张轨摇摇头,断然反对道:“可是即便我能理解,却依然对现状不赞同、不支持、不认可!无论朝政、吏治、民生,本都不应该如此糜烂,总要有人去澄清它。纵然我只是个位卑品下的微末小吏,却时刻未敢忘记忧国,绝不愿意就这么视若未见、得过且过。”
“好,好嘛,你当你是何人?”蒋玄嗤鼻讥讽道。
“初心未死的凡人罢了。”张轨别过头去,望着天空。
一切问题都谈尽,两个人再没有话可以说了。他们扶着栏杆,各自盯着风景出神思索,谁都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道不同,又何须多言呢?半个时辰的沉默之后,侍从赶着来通报,后厨已经置办好膳食。然而无论是主人还是宾客,都没兴致再互相演戏了。
“我想今日的家宴,或许没什么必要了。主簿,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选择,倘若一县尚且不能纠正弊政,那何况是九州百郡呢?这是我千里之行的开始,绝不会半途而废。”张轨首先开了口,表示要辞行。他希望对方能怀着起码的为政之德,至少不干扰自己的事业。
“君可食后再走。”蒋玄心不在焉得挽留道。
张轨自然再度辞行,蒋玄也懒得再客套了,双方敷衍几句道别。站在四层高楼之上的蒋玄,目送着客人缓缓离去,心中也做出了决定。他回过头去,命人唤来所有的亲信侍从。
“汝等现在各赴本县的要吏和望族之家,邀请他们来到此处,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务必尽快赶来!我现在一个个报名字,喊一个就来一个人应一声,立即出发、不得延误!”蒋玄振作了自身的颓态,环顾着年轻的侍从们,眼睛凛凛如虎。
“敢问主簿,所有的吗?”一个侍从惊讶问道。
“所有的!”蒋玄厉声说道。
“现在是用饭的晡时。”某个侍从低声呢喃。
“丈夫行事果决,岂敢贪恋饮食?你去了不妨告诉他们,要是未来的日子还想衣食无忧,要是这个年还想过得舒坦,就即刻赶过来见我!”蒋玄听到这句不长眼的话,立即怒骂道。
“是,是!”侍从骇得躬身如虾。
蒋玄略微控制住情绪,冷静思路。近段时间来,他很难保持一如既往的城府,总是把脾气爆发出来。思虑刹那后,他又喊过最亲近的一个侍从,说出个神秘的人名,吩咐让其半夜独自来见。
就在蒋玄紧锣密鼓,纠结县中要员议事的时候,张轨的心中也在迅速筹划。他知道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双方的冲突开始表面化,再没有回旋的余地,需要更加谨慎防备。所以在回到校场之后,张轨也马上召集了县兵的重要头目和下属的部分文吏,做出应对策略。
“俗语有云,除夕号为‘年关’,因为此日往往是约定清偿债务的时期,令人感觉如同过关一样艰难。现如今,我等背负着本县民生之重,也要奋勇闯过这个难关了。”开场的话很直接,张轨马上切入了正题,用探询的目光扫视在场众人。一人的力量有限,他必须依赖于后者。
“惟门督之命是从!”众人没怎么犹豫。
“现在,距离除夕夜还要十二日,昼夜都要保证有人清醒值守。将士们的精力有限,要看守好校场的文书,必须更大频次的轮岗休息,昼一班、夜一班。除夕夜值守的人,恐怕要与我在此过年了,诸君可有异议?”张轨满意地点点头,从容布置道。
“没有!”众人回答得也很干脆。
“薛书佐,拟定轮值名单。”张轨吩咐道。
“是!”薛琛抱拳领命。
“哪位曲长,愿意除夕夜率队值守?”张轨环顾左右又问道。对于中原人来说,那一天的意义非比寻常,要让人离开家人亲友来此度过,是件很不近人情的事。当然了,他心中早已有了定案,深知此人最值得信赖。可是事关人情,总还想听听其个人意见。
“嘿嘿嘿!”话音刚落,霍雄猛然发笑。
“霍雄,你笑个什么?”张轨瞬间乐了。
“禀门督,我理解他的意思。”范芦迈步上前,和霍雄笑着对视一眼,继而躬身请示道:“像这种事情,舍我辈其谁?若非门督的恩惠,我等或者受囚于牢狱,或者逃窜于山林,哪里会有阖家安稳过年的机会?除夕之夜,陪伴门督值守校场的这份荣耀,非我们得到不可!”
“哈哈哈哈!”在场诸人,哄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