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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的恶化发展,果然如众人所忧虑的那样。声称去县北大湖里采捕鱼虾葑茭的妇人,在头几日还表现得十分服从管理,以便使人放松警惕。接着某一日,她们借口搜寻大鱼进入大湖深处,唱着歌谣四面分散,接着好半天不见出来。负责看守的仅仅有一什县兵,等到到黄昏时分也不见其踪影,即便想要补救错误前去搜捕,却最终人手不足、望湖兴叹。

县吏的谴责和埋怨之声,轮番接踵而至。为此事焦头烂额的张轨,费劲了口舌才勉强安抚住同僚,只承认自己有放松失察之过,却没有任何通结贼寇之罪。其实众吏也都清楚,那群县兵既疏于操练,又与囚军本是伙伴,根本就不足依仗。颇为无奈之下,张轨提出一个最稳妥的解决方案,即亲自押送剩下的军士及家眷到郡中,去拜托太守严加看守。料想那些盗贼即便有天大的胆子,总不敢直接冲击城高壕深的郡治所在。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性质已经变化很大了。一开始原本是功曹史匡胄、金仓贼曹史韩霁,借着征收春赋的名义去打秋风,因没得到什么实惠而玩法欺民,羁押这群军士的家眷来作人质威胁,实际上不可能真的把后者送去重新婚配。可是现在演变到这种地步,成为区区一个小县遮掩不住的盗贼事件,他们是更做不了主了,只能依从集体的决定。不把这群烫手的山芋送走,谁知道还会闹出多大的事情来,届时州郡追责谁也讨不了好。他们心心念念所期待的这笔额外收益,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夜长梦多,在群吏紧急讨论过后,张轨的计划得以加速通过。在蒋玄等人的连番催促,他仅仅整顿收拾了匆匆一日,就带着军队囚犯护送出发。为了保障沿途安全,他除了带上窦朗所辖的中曲百人外,又从别的曲临时抽调来两队,组成整整二百人的护送队伍。一行人浩浩荡荡,押送着人数相近的囚犯队伍,在当天的辰时通过了南城门。后者为了便于区分,皆被迫穿着素衣、披头散发,模样看起来很是凄凉。路旁的行人见到,无不惋惜同情、连连摇头。

目的地汲郡,位于共县的西南侧方向。张轨命令县兵分成左右两排,将一长串囚徒夹着看押于中部,外人难以接近,以防歹人窥伺。并且他亲自督军在前,又让窦朗压阵在后,做好了充分的防御手段。这次他抛下了所有怜悯之心,驱使众人急速赶路,仅仅一个时辰就强行赶出了十里,路途已经及半。跨过某个不知名的小溪后,他才下令由众人喝水解溺,稍微修整队伍。

“门督,安排妥当了。”片刻后,窦朗低声回禀道。

“嗯。”张轨轻轻点头,示意噤声。

今番押送囚徒,依从张轨的命令,军士们人人手执象征执法威严的五色木棒,行军之时瞧着十分整齐壮观。然而此刻停顿下来,这二百人的押送队伍,就显得泾渭分明了。中曲军士在窦朗的约束之下,即便休整仍然保持着编制和秩序,以伍为单位席地而坐、环成大圆,将囚徒们围在了中间看管。至于其余抽调的帮手,或许是觉得纯属凑数、事不关己,或许是认为临时隶属、不必当真,总之是显得极其散漫,不一会就乱得根本看不出组织来。身为主将的张轨,对此状况浑不介意,甚至看似有意纵容。

那些长发遮面的囚徒,今天看起来状态都不太好,即便休息时也无人交谈,个个垂着脑袋不语。唯独有个身材精瘦、状若猿猱的,凑在张轨的身边上蹿下跳,不断低语着什么。后者作为主管,自然是坐在圆圈的最中央,于囚徒之中安坐如山得等待着。他倒是心大,一点也不介意此囚的无礼冒失。

“来了!”一直盯着四周动静的窦朗,突然说道。

“好!”张轨深吸一口气,支着棍棒站起身来。

几阵飞鸟忽忽而腾,预示着有大批人马穿行在左近,这让众人都心生疑窦。紧接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开始出现,大量袭击者从四面八方黑压压而来,行动迅速、纪律严明。此举明摆着来者不善,联系到近期的贼盗杀人事件,那群县兵紧张得主动集结以图自保。

京畿承平已久,在场多是新兵,遇到不期而遇的攻击难免有些慌乱。好在窦朗早有准备,中曲的军士围绕囚徒结成圆阵,仰端着五色棒作警戒状。其余的士卒则慌乱如麻,游荡在其外凝聚成三五成群的小股,一时凑不起来阵型。偶有慌不择路的试图闯入圆阵,被中曲的伙伴厉声呵斥,驱赶走开。

雉雊山鸡鸣,虎啸谷风起,来的果然是双泉坞群豪。上次他们大多数被夺走了兵器,于是乎只能从乡民那里借来钝斧,匆忙砍伐些树木制作成长棍傍身,恰好和迎面的五色棒遥相呼应。当然他们仍有些刀剑在手,可是出于私交和良知,毕竟张轨和县兵都不是恶人,且当初在校场还特意放人离开,于是李弥下令尽可能得不动用利刃伤人。默契的是,张轨也作此想,故而分配军士执棍棒而非刀剑。这场野外冲突,虽然不可避免,却从一开始就是双方均保持克制的。

可是从阵容来说,李弥这边反倒是大幅度加强的。现在除了他从双泉坞带来的近百名伙伴,还有以彭羡为首的逃亡囚军,以及他从附近几个县相识的坞堡中借来的援兵,凑起来足足有近三百人之多。这般大肆纠合、仗义救人的姿态,颇有点与子同裳、同仇敌忾的味道,光是气势上就远胜于对方。不消说,他是早就得到内应传来的情报,对县兵人数、出发时间、进行路线都了如指掌,所以才能事先在此埋伏、以逸待劳的。

“士彦,我等又相逢了。”一马当先的李弥,高声招呼道。

“只可惜,你依然试图用暴力解决问题。”张轨大声回敬道。

“暴力,暴力难道有什么错吗?或许君生长在承平的环境,对外界还心存幻想。自汉末这百年来,世上唯一讲究的就是实力,兵强马壮者便是王侯将相,这是路人皆知的道理。解决苛政,必须这样快刀斩乱麻。”李弥冷哼着摇摇头,他和对方的思路截然相反。

“以暴易暴,则人间秩序荡然无存。”张轨仍然在劝说。

“那就让它荡然无存,能怎样?”李弥干脆得回应道。

“那我等与恃强凌弱、不讲是非的蛮夷何异?”张轨喟然长叹。

“你错了,大大得错了。”李弥的声音再度高亢。

“哦,何意?”张轨听得好奇。

“我等顺应天道、对抗苛政,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是真正的大是大非。譬如秦末之世,纵然秦始皇收六国之兵器而销毁,屯百万之军而挥鞭,然而义军仍然能够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这就是天道。”李弥亦擅长辩论,且言之凿凿得挥了挥手中的木棍,指着身后示意道:“士彦你以为,夺走了我等所携带的刀剑,就能根除根植于心的民怨吗?这是大错特错,想当然耳。你或许未经历过那种浩劫,当然身无感触。”

“孟存兄你更错了。其实我所经历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张轨嘴角扬起一丝苦笑,联想起前世所经历的诸多往事,更加坚定了决心。只有亲身经历过地狱的模样,才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它,哪怕要付出并不算小的代价。刘邦称帝后厌兵不愿亲自讨伐英布,刘秀统一天下后厌武事、不言军旅,多年从戎的人一旦选择解甲归田、经历数年太平,大多数都有对重临战场的恐惧厌恶感。作为秦末的见证人,他实在不想让自己的此生此世,再经历一场惊涛骇浪。所以他现在倾尽全力,也要做秩序的维护者,匡正而非推翻它。

“今日之事,士彦难得还执迷不悟吗?”李弥实在感到困惑。

“双方都是士家,何必徒增伤亡?”邱善亦劝道。

“既然提到秦末,不知诸位可曾听过,陈胜、吴广的军队,攻击陈郡时的故事?”张轨再度摇头,避而不谈。连带那日的夜斗,几次交涉下来,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李弥的顽固,也希望对方能充分理解自己的执着。

“君试言之。”李弥皱着眉头,不知道此话意有何指。

“当时的陈胜,有军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步卒数万,气势汹汹如海浪席卷各地。陈郡的太守、县令皆逃逸不在,唯独代理的县丞带着少量壮士,在城门洞口堵截义军,战死当场。”张轨轻咳一声,带着同情之心得描述道。即便立场不同,但他当年听说了此事后,还是对那位县丞的行为敬佩不已。这是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历史细节,后来的《史记》也有收录。

李弥沉默了,他读懂了其中的意思。

“张郎想说什么?”邱善、姚放等辈,听得云里雾里。

“我的意思是说,我今日愿为那位县丞。”张轨举起五色棒。

“诸位,我等辛苦跋涉,皆为解救士家而来,难道你们此刻还要阻拦吗?何不共襄义举?” 双泉坞其余人都陷入沉默,唯独身为智囊的白嘉还试图瓦解对方军心,转而煽动道。

“贼人休得乱言!门督以诚相待,我等以诚报之,此乃男儿本色。更何况,我们也希望为国征战的‘士家’,能真正得到朝廷的嘉勉认可,让此身份得到应有的尊重。而非今日你家逃、他日我家逃,搞得人心思乱、难以安居。况且托庇于大族的名下,为佃客以求生,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门督常说,只要他能一日为官做事,便会竭尽全力匡救此政,我愿意相信他!”中曲曲长窦朗,高高地平执起五色棒,向伙伴们号召道。

“对!”不少中曲的军士闻声附和,然而县兵中还是沉默者居多。

白嘉的劝说,虽有所打动,但收效甚微。站在外围的百名别曲的士卒,其中有些人心中开始犹豫,却还因从众心理和军法威慑而勉强站着,继续和坞兵对峙。至于那群中曲兵士,则都紧张得握紧了五色棒,蓄势等待着缠斗了。李弥和张轨心中都很清楚,即便他们双方都不愿意,可眼下这个局面,矛盾已然无法调和,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

“杀!”李弥咬紧牙关、面色冷峻得下令道。

“杀!”如黑塔般挺立的邱善,挥舞着手上的木棍,带头冲锋。

顷刻之间,坞兵们如水库泄洪的潮水,怒号着席卷陆地。他们同仇敌忾、一鼓作气,挥舞着长木棍结阵而上,左突右闯、势不可挡。那批外围的县兵,本就没什么抵抗的意志,见对方的凶狠状更是一团混乱、狼狈不堪。稍有几个胆气壮的,还试图负隅顽抗,没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地哀嚎。这简直是大人与婴儿的不对称搏斗,赢得太过轻松。不消一刻钟,百余名县兵就被横扫在地,而坞豪几乎没有损失。

“士彦,你就想凭这些人来阻拦我吗?”站在人群正中央的李弥,睥睨四顾、哈哈大笑。他知道自家坞兵的训练有素,可仍然没想到能胜得这么简单迅速,心底不禁涌起满满的得意。

“呼!”意犹未尽的邱善摸了摸脑袋,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他,他们跑了!”白嘉指着远方吗,不可置信得颤声说道。

“什么?”李弥顿时笑容凝固,一脸愕然。

众坞兵齐齐望去,果然看到在西首的远处,还有张轨那行人的背影。囚徒们排成纵列、秩序井然,脚步飞快得穿行在山路中,不仅没有趁乱试图逃跑,反而竟很是配合。至于那群中曲的县兵则更不必说,仿佛是约定好了赛跑似得,拎着棍棒朝远方猛冲。张轨留在最后面压阵,还不时回过头来窃笑张望,那副欠揍的德行真叫人哭笑不得。

明白了,李弥彻底明白了,不禁气得直跺脚。那群躺在地上的县兵,本就不是可信赖的嫡系士卒,故而张轨特意将其抛掷在阵型之外,留此辈来缠斗以拖延自己的时间,从而借机逃跑。别看张轨这家伙说得豪言壮语、颇有气势,其实打一开始就没想过用武力分个胜负,双方还未接触就率队夺路而逃。没想到这厮平日里那样道貌岸然,临阵竟这般偷奸耍滑。

“好,好个张士彦!”邱善颇感无语,感觉被诓骗了多年。

“难道他一直以来的面目,是伪装的?”即便是白嘉也想不通。

“追啊,还等什么?”李弥大喝一声,带头飞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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