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宫殿深处的沛然吸力,不可抗拒。
周玄机感觉自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身不由己地被卷入青铜巨门敞开的缝隙。眼前是奔涌的光之洪流,耳边是空间扭曲的嗡鸣与暗星残念不甘的尖啸。混乱中,他只来得及瞥见白素卿和黑三同样被光芒吞没的身影,以及那五个青铜傀儡在吸力中化作五道流光没入宫殿深处。
没有天旋地转的传送感,更像是被一股柔和却无可违逆的意志“接引”而入。
光芒渐敛。
脚踏实地(某种坚实而温润的触感)的瞬间,周玄机踉跄一步,几乎跌倒。体内“阴阳磨盘”的余波仍在肆虐,与暗星残念对抗带来的剧痛和虚弱如潮水般涌来。他强忍不适,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寻找同伴。
“白姑娘!黑三!”
“在这里。”白素卿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她和黑三同样刚稳住身形,脸色苍白,气息不稳,但看起来并无大碍。三人迅速靠拢,背对背形成防御姿态,警惕地打量这个传说中的归墟核心、青铜宫殿的内部。
眼前的景象,远超他们所有最离奇的想象。
他们身处一个无法用言语准确描述的“空间”。这里没有上下左右的明确概念,目光所及,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如同宇宙星云般的背景,无数细碎的、散发着柔和白金色光芒的符文如同星辰般点缀其中,缓缓流转、生灭。脚下并非实体地面,而是一层凝实的、半透明的能量光膜,光膜之下,隐约可见更加复杂、庞大的能量回路网络,如同大地的经脉,延伸向无尽的远方。
空间的“中心”,或者说,所有能量、光线、符文流转汇聚的焦点,是一个无法形容其规模的“能量旋涡”。
那旋涡缓缓旋转,由纯粹到极致、凝练如实质的秩序之光构成。光流呈现出白金色、淡青色、暗金色等多重色彩,彼此交织,形成一种稳定而宏大的韵律。旋涡的核心处,光线反而变得稀薄,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区域。而在那个区域中心——
一团“黑暗”正在无声地挣扎、咆哮。
那团黑暗,与外界坟场的死寂、与暗星残念的漆黑截然不同。它是一种纯粹的、仿佛能吸收一切概念、连“虚无”本身都能否定的“原暗”。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如同活物般不断扭曲、膨胀、收缩,表面翻腾着粘稠如沥青的黑色浆泡,每一个浆泡破裂,都释放出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恶意与吞噬一切的饥渴感。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金色锁链从旋涡四周的光流中延伸而出,层层叠叠,如同最严密的蛛网,将那团黑暗死死缠绕、禁锢在旋涡中心。
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空间感在此地扭曲,距离难以估量),即便有那庞大神圣的能量漩涡镇压隔绝,仅仅是看到那团黑暗的存在,三人都感到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厌恶,仿佛自身存在的“意义”都在被其无声地质疑、侵蚀。
而在那能量旋涡的边缘,光与暗激烈交锋的最前线,盘膝坐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极其淡薄、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周围奔涌的光流中。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位老者的轮廓,身着早已褪色、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古朴长袍,长发披散,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深邃,却又蕴含着无尽的疲惫、沧桑,以及一丝永不磨灭的守望意志。
他双手虚按于身前,掌心相对,维持着一个古老而玄奥的法印。丝丝缕缕近乎透明的能量从他虚幻的身体中流出,汇入周围巨大的能量旋涡,成为维持镇压的、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枚嵌入这庞大封印体系最核心的、即将耗尽能量的“钥匙”或“阵眼”。
当周玄机三人的目光落在这道虚影上时,虚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双疲惫的眼睛,缓缓转向他们。目光扫过白素卿和黑三,并无太多波澜,最终,定格在周玄机身上。
目光相接的刹那,周玄机浑身一震。
没有恶意,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洞悉万古的平静,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糅合了欣慰、歉疚、期待与悲悯的意味。同时,他灵魂深处,那些属于“前世”的记忆碎片,再次轻微震颤起来,传来一阵模糊的、难以言喻的熟悉与悸动。
“终于……来了。”苍老的声音直接在三人心中响起,平和,疲惫,却带着一种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这声音,正是之前那声叹息的主人。
“您是……”周玄机压下心中的波澜,躬身行礼。白素卿与黑三也连忙跟随。
“名字,早已在时光中磨灭。你们可以称我为……‘守殿人’,或者,‘最后一道锁’。”虚影老者的声音带着看透一切的淡然,“亦或是,汝记忆中,曾称之为‘老师’的……残响。”
老师?!周玄机瞳孔骤缩,前世记忆碎片中,那个教导“他”星图之道、平衡之理、最终一同赴死的模糊身影,与眼前这虚幻老者,瞬间重合了一部分!
“您……认识我?”周玄机声音干涩。
“认识‘星图守护者’的印记,认识那份传承的道。”守殿人缓缓道,目光似乎能穿透周玄机的肉身,直视他灵魂深处那些被激活的烙印,“看来,轮回并未抹去一切,种子终究在万古后,再次萌芽。只是……这一世的你,还太年轻,背负的却已太多。”
他的目光又投向周玄机体内的伤势,以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与暗星残念对抗的余波:“方才门外之事,吾已知晓。汝以微末之身,行‘阴阳磨’之法,磨损一缕‘原暗’分念,勇气可嘉,悟性亦足。然此法凶险,伤及根本,若非这‘源初之地’气息滋养,汝已道基尽毁。”
周玄机默然。方才确实是险死还生,若非那记忆碎片和同伴支援,后果不堪设想。
“前辈,”白素卿忍不住开口,指向那漩涡中心挣扎的黑暗,“那便是……暗星?被封印在此的本体?”
守殿人虚幻的目光投向那团黑暗,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古剑般的光芒,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叹息:“是,亦不是。”
他缓缓讲述,声音如同古老的史诗,在这奇异的空间中回荡:
“汝等所见这团‘黑暗’,乃是‘原初暗影’——汝等称暗星——最核心的一团‘本源恶念’与‘吞噬法则’的聚合体。万古之前,‘创世议会’耗尽心血,牺牲无数,才将其从宇宙暗面剥离,封印于此。然,彻底消灭它……近乎不可能。”
“为何?”黑三急问,“既然能剥离封印,为何不能消灭?”
守殿人摇头:“它并非寻常生灵或能量。它是宇宙诞生之初,伴随‘秩序’与‘创造’而生的‘混沌’与‘终结’概念在物质层面的显化,是构成宇宙阴阳两面的‘阴’之极端体现。消灭它,如同要消灭‘死亡’、‘熵增’、‘寂灭’这些宇宙根本法则的一部分。强行为之,可能导致整个宇宙平衡崩溃,秩序瓦解,后果不堪设想。”
周玄机心中震动,这与《阴阳手札》中“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的核心理念隐隐相合。极阴与极阳,相生相克,构成动态平衡。
“所以,只能封印?”白素卿蹙眉。
“永恒封印,是唯一可行之道。”守殿人道,“然封印并非一劳永逸。‘原暗’无时无刻不在挣扎,试图腐蚀封印,侵染外界。外界的‘寂静坟场’,那些游荡的暗影衍生物、失控的哨兵傀儡,皆是其力量渗透与岁月侵蚀下的产物。而这座‘镇虚殿’(青铜宫殿),以及维持其运转的‘周天星枢大阵’(能量漩涡),便是封印的核心。”
他的目光投向四周流转的符文与光流,又落回自己几乎透明的手掌:“大阵以十八颗恒星残骸为基,抽取秩序虚空之力运转。然恒星之力终有尽时,阵法本身亦会在‘原暗’侵蚀下缓慢磨损。更关键的是,阵法需要一位‘核心’,一位能与大阵本源共鸣、秉持‘平衡’之道、意志足够坚定的‘守阵者’,作为阵眼,时刻调和阵法运转,镇压‘原暗’反扑,修补侵蚀裂隙。”
守殿人看向周玄机,目光复杂:“吾之前任,亦即吾之本体,便是上一任‘守阵者’。吾在此,已镇守一万三千八百载。然……”
他虚幻的身体微微波动,变得更加透明:“吾之魂灵,早已与阵法深度融合,亦被‘原暗’侵蚀万载。如今,油尽灯枯,即将彻底消散,回归阵法,成为其一部分。而一旦阵眼失守,无人调和,阵法平衡将被打破,‘原暗’必会趁势反扑,加速腐蚀封印。届时,不仅此殿难保,被镇压的这团本源恶念亦可能破封而出,哪怕只是一部分,也足以再次掀起席卷星海的暗影灾潮。”
真相,残酷而沉重地摆在三人面前。
这万古的镇压,并非静态的囚禁,而是一场无声的、持续消耗的战争。战争的防线就是这座青铜宫殿,能源是逐渐枯竭的恒星残骸,而最关键的指挥官和最后一道闸门,便是即将逝去的守阵者。
“所以……需要新的守阵者?”周玄机的声音有些发沉。
守殿人沉默了片刻,那虚幻却仿佛能洞彻灵魂的目光,深深凝视着周玄机:
“汝之后世身,灵魂深处烙印着‘星图守护者’传承,道心秉持‘守护’与‘平衡’,肉身与力量历经紫灵星净化祝福,更于门外以‘阴阳磨’之法触及对抗‘原暗’之本源……诸多特质汇聚,汝乃万载以来,唯一契合‘周天星枢大阵’阵眼要求之人。”
他的话语平静,却字字千钧:
“若汝愿,吾可将阵眼传承、与大阵融合之法、以及万载镇守之经验感悟,尽数授予汝。汝可接替吾,成为新的‘守阵者’,坐镇此殿核心,维系封印,抗衡‘原暗’,为这方宇宙延续秩序之光。”
守殿人顿了顿,虚幻的面容上似乎流露出一丝极其人性化的、深沉的悲悯与歉疚,他缓缓说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残酷的条件:
“然,一旦成为阵眼,汝之神魂、道果、乃至存在本身,将与‘镇虚殿’及‘周天星枢大阵’彻底绑定,同呼吸,共命运。汝需永镇于此,寸步难离,时刻承受阵法运转之压与‘原暗’侵蚀之苦。直至……星辰彻底熄灭,阵法完全崩解,或宇宙迎来终末之劫。”
“这意味着,汝将放弃作为‘周玄机’个人的一切未来——归乡之路,红尘牵绊,修行前路,乃至生死轮回。汝之存在,将化为这座宫殿的一部分,与这团万古黑暗,一同被锁死在这片时空的尽头。”
苍老而疲惫的目光,带着看透宿命的深邃,聚焦在周玄机年轻而震惊的脸上:
“汝……可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