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邓艾的丈量队完成了城西的官田和部分自耕农田地的丈量。
他们来到了汉中最大豪族张氏的庄园外。
门前,黑压压站着数百号人。
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兵器,而是锄头,是扁担,是木棍。
这些人面色不善,身上带着一股庄稼人特有的悍勇之气,将通往庄园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正是那个去过官田的张管家。
他此刻再无半分谄媚,双手叉腰下巴扬得老高。
邓艾的丈量队到了。
十名亲兵在前将邓艾护在中间,几个本地吏员捧着册子躲在最后面,腿肚子都在打颤。
“来者何人?!给我站住!”
张管家一声厉喝,唾沫星子横飞。
“此乃我汉中张氏祖产之地,世代耕耘容不得外人踏足!你们来此想干什么?”
他身后的数百庄客跟着鼓噪起来,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声浪震天。
“滚出去!”
“这里不欢迎你们!”
邓艾看着眼前这堵人墙,那张木讷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在计算。
三百一十二人,手持农具情绪激动,呈半包围态势。
冲突风险极高。
任务目标,丈量张家庄田亩。
当前阻碍,人为。
他身旁一名亲兵百夫长已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只要邓艾一声令下,他们十几个人就能在这群乌合之众中撕开一道口子。
但邓艾没有下令。
他走上前一步,对着张管家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磕巴语调开口。
“艾.....艾奉......魏将军令。清查......田亩。请......请诸位配合。”
张管家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
“配合?我呸!”
他一口浓痰吐在邓艾脚前。
“一个结巴也敢来跟爷爷我讲道理?魏延派你这么个东西来,是看不起谁呢?”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几个年轻的庄客看主家管事如此威风胆气也壮了,竟是上前推搡最前排的亲兵。
“滚啊!听不懂人话吗?”
“再不滚,爷爷的锄头可不认人!”
亲兵们身上甲胄精良,被推得晃了晃,脸上怒气勃发。
他们是跟着魏延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精锐,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刀刃出鞘半寸,寒光一闪。
“收刀。”
邓艾淡淡吐出两个字。
“结阵,持盾。”
十名亲兵动作整齐划一,瞬间收刀从背后取下小圆盾。
肩并肩盾靠盾,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屏障。
任凭那些庄客如何推搡叫骂,这道盾墙纹丝不动。
他们不还手不骂人,只是沉默地挡在那里。
拳头打在棉花上,最是让人憋闷。
张管家的叫骂声渐渐小了下去,他发现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
激化冲突逼官府的人先动手,然后就能占据“民意”高地。
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计策。
可这个姓邓的小子滑得像条泥鳅,根本不上当。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官兵簇拥着一架马车缓缓驶来。
车帘掀开,一个羽扇纶巾的年轻文士摇着扇子,一脸悠闲地走了下来。
正是诸葛恪。
他看都没看对峙的双方,仿佛只是路过此地顺便下来透透气。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能让半条街都听见的音量朗声宣布。
“征北将军有令!”
“为犒劳三军将士,即日起汉中府库高价收购城中余粮!凡有余粮出售者,价钱好商量!”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
张管家脸上的怒气和焦躁,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所取代。
来了!终于来了!
他们所料不差,魏延这个外来户军中存粮必定不多。
北伐在即,他比谁都急!
这才是真正的命脉!
什么清查田亩,不过是虚张声势。
粮食才是能把他活活掐死的东西!
张管家脸上的横肉笑成了一团。
他连忙小跑着迎了上去,对着诸葛恪一躬到底。
“哎呀,这位想必就是诸葛参军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
诸葛恪这才像是刚发现他一样,用羽扇指了指剑拔弩张的人群。
“尔等这是在做什么?聚众闹事,对抗官府?胆子不小啊。”
张管家连忙摆手,脸上堆满虚伪的笑。
“误会,都是误会!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是一点小口角。不碍事,不碍事。”
“哦?是吗?”诸葛恪拖长了语调。
他不再理会张管家,而是命人当场在路边摆开了桌案。
铺上笔墨纸砚,竟是要当场设立一个粮食收购点。
张管家眼睛都亮了,立刻派人飞奔回去通知家主和其他几家豪族。
这头肥羊自己送上门了,不狠狠宰一刀都对不起老天爷。
不多时,几个穿着体面的豪族管事便匆匆赶来。
一场围绕着粮价的虚伪扯皮,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庄园门口怪异地展开了。
“诸葛参军,不是我们不给魏将军面子。只是今年年景不好,地里收成有限,家家户户存粮都不多啊......”
“是啊,这可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口粮,价钱上若是低了,我们没法跟下面人交代啊。”
几人一唱一和,把价格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诸葛恪听着报价,脸上显出肉痛的神情,他连连摇头。
“太高了,太高了!这个价钱,我无法向将军复命啊!”
他装模作样地与对方争执,讨价还价。
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完美扮演了一个急于购粮却又囊中羞涩的憋屈官吏。
豪族们看着他那副样子,心中愈发得意。
最终在一番“艰苦”的拉锯后,诸葛恪一拍大腿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罢了!为了北伐大业,为了不让将士们饿肚子,这个价钱我应了!”
“签契约!一手交钱,一手交粮!”
豪族管事们大喜过望,连忙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
他们看着诸葛恪那张“吃了大亏”的脸,只觉得这少年得志的麒麟子也不过如此。
被他们这些地头蛇,拿捏得死死的。
同一时间,汉中城南的施粥棚。
关嫣一身素衣,亲自为排队的贫民盛上一碗热粥。
与往日不同,今日领了粥的百姓还会从旁边一个书吏手中,领到一张巴掌大的麻纸。
上面用朱砂印着“汉中官仓粮票”六个字,以及一个鲜红的太守府大印。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不解地问:“小老儿斗胆请问夫人,这是何物啊?”
关嫣身边的侍女朗声解释:“老人家此乃粮票!魏将军体恤百姓,三日之后你们凭此票,可到城东新开的官仓兑换粟米一斗!”
人群中一阵骚动。
不要钱就能领一斗米?
这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众人将信将疑,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粮票贴身藏好。
那是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豪族们沉浸在高价卖粮的喜悦中,继续派人与邓艾的丈量队对峙。
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
太守府中。
魏延背对着门口,正凝视着墙上那副巨大的汉中地图。
钟离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言简意赅。
“张、李、王三家,均已签约。粮价高于市价三成。城中其余小族,跟风抬价。”
话音刚落诸葛恪摇着羽扇,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将军,鱼已入网,无一幸免。”
魏延没有回头。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最后落在了城外几处不起眼的标记上。
那是汉中各大豪族私设的粮仓所在。
这些位置是那剌手下的乌浒蛮兵,花了数日时间,扮作樵夫、货郎一点点摸排出来的。
魏延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等的就是今天。
等这些自以为是的硕鼠,把囤积的粮食从阴暗的地窖里,高高兴兴地搬出来送到他指定的屠宰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