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阵前,孙权跪地不起。
朱治快步上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要将孙权扶起。
“吴侯,快快请起,老臣,老臣受不起如此大礼!”
孙权却固执地纹丝不动,拒绝了朱治的搀扶。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泪水纵横。
“朱公,权今日起兵,非为个人之私。孙绍倒行逆施屠戮忠良,实乃昏主也!”
他的声音哽咽充满了压抑的悲愤。
“若我再不起事,父兄打下的这江东基业将毁于一旦,我百死莫赎!”
孙权从怀中颤抖地掏出一份卷好的密令,高高举起递向朱治。
“朱公请看,这便是他给您的命令,也是给我孙权最后的体面。”
朱治的身体僵住了。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缓缓接过那份分量并不重,却让他感到有千斤之坠的密令。
他慢慢展开。
当“尽数诛绝,不留活口”那八个触目惊心的墨字映入他浑浊的眼帘时。
他脑中最后的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孙绍,那个小霸王孙策的孩子,竟真的对他这个亲叔父动了灭绝的杀心。
孙权看着朱治的反应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权不求朱公助我。”
“只求朱公看在父兄面上,看在江东万千百姓面上,给孙氏留一条血脉。给江东留一分元气。”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随即变得决绝。
“朱公若要忠于新主,权,就在此地引颈就戮!绝不让朱公为难!”
说罢孙权竟真的闭上了眼睛,脖颈微微扬起一副束手待毙、任由处置的模样。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战场。
朱治营寨中数千士卒全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哐当。”
朱治手中的密令滑落在地。
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吴侯!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发出一声悲怆的哭喊冲上前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跪在地上的孙权强行扶了起来。
“老臣……有罪!”
朱治对着孙权,这个他曾经的君主现在的“叛逆”,深深一拜拜得无比沉重。
“吴侯兴义师乃是为江东拨乱反正。老臣昏聩险些助纣为虐,罪该万死!”
孙权没有阻止他这一拜,这是他应得的。
朱治缓缓直起身,他转过身面向自己身后那数万神情复杂的部将。
他的声音苍老却又洪亮,传遍了整个营寨。
“新主无道,我等不能为虎作伥助其骨肉相残,自毁基业!”
“传我将令!”
“全军拔营!”
“返回建业!”
众将哗然,一名副将忍不住开口:“将军,那吴侯……”
朱治没有看他只是遥遥望着北方建业的方向,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然的决意。
“我朱治,要亲自去向那新主问个明白!”
“我要以我这条老命,向乌程侯和讨逆将军谢罪!”
这番话如同宣告了他的结局。
孙权内心剧震。
朱治这是在用自己的死,来为他孙权让开一条北上的道路。
也是在用自己的死,来为他自己保全那份对孙氏家族最后的忠义之名。
朱治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回营中。
很快整个朱治大营开始骚动起来。
拔营的号令声将士的跑动声,汇成一股复杂的洪流。
孙权就那么站着,看着那支大军在极短的时间内集结完毕,然后调转方向朝着建业的方向缓缓远去。
他对着朱治那远去的、略显佝偻的背影,再一次深深一拜。
这一拜,是送别也是承诺。
……
就在朱治率军离去后不久,一骑快马从丹阳方向疾驰而来。
“报!丹阳陆将军密使求见!”
孙权的精神为之一振,立刻下令:“陆逊?速速请入大帐!”
他快步返回中军大帐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诸葛瑾、诸葛恪等寥寥几名心腹。
片刻后,一名风尘仆仆的使者被带了进来,他呈上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亲笔信。
孙权接过信,迅速拆开。
信纸上,陆逊的字迹一如其人,温润而有力。
开篇便是对孙绍在建业倒行逆施、坐视庐江城破、害死忠良朱桓的怒斥。
随后,陆逊明确表示他与麾下数万江东将士皆视孙绍为昏主,不愿为其陪葬。
他愿意奉吴侯孙权为主,重掌江东大权。
看到这里孙权碧色的眼睛里,燃起一股炽热的光芒。
有了陆逊这支江东最精锐的兵力支持,大事可成!
但信的后半部分却让他的喜悦冷却了下来。
陆逊在信中写道他可以立刻响应吴侯,但眼下最大的隐患是西面柴桑的魏延。
那头桀骜不驯的猛虎,随时可能从背后扑上来。
陆逊希望孙权能亲自派出使者,与魏延重新结盟稳住西线。
只要魏延承诺不东进,他陆逊便可再无后顾之忧,亲率大军赶来建业与孙权合兵一处,一举定乾坤。
孙权放下信纸,大帐之内一片安静。
诸葛瑾看完信,脸上带着忧虑:“吴侯,魏延此人桀骜不驯,反复无常。江陵之盟墨迹未干,他便翻脸夺我柴桑。与此人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啊。”
“父亲,您此言差矣。”
诸葛恪上前一步,脸上是那标志性的、智珠在握的傲慢。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魏延夺我柴桑,乃因孙绍背弃盟约奇袭交州,又与曹操南北夹击,威胁到了他荆州根本。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如今则不然。曹操大军已破庐江兵锋直指建业。江东若亡,他荆州便要独自面对曹操的全部压力,唇亡齿寒的道理,那刘备和魏延不会不懂。”
“此时此刻,我等与他有共同的敌人,这便是结盟的基础。”
诸葛恪的语调平缓,却字字珠玑。
“陆伯言看得清楚,魏延此人虽是豺狼,却是一头可以利用的豺狼。只要我们开出的价码足够,他没有理由拒绝。”
“价码?”一名将领忍不住问,“我们还能有什么价码?柴桑都已经被他占了!”
诸葛恪轻笑一声,看向孙权:“价码,我们有的是。”
“柴桑,他如今只是占着,名不正言不顺。吴侯可以正式割让给他,让他占得心安理得。”
“一个柴桑不够,那就再加一个豫章郡!”
“这便是吴侯的诚意!也是给魏延给刘备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诸葛瑾大惊:“元逊!此事万万不可!豫章乃我江东腹心之地,岂可轻易予人!”
“父亲,此非予人,乃是借势!”诸葛恪反驳道,毫不退让,“以一郡之地换取陆逊数万精锐的归心,换取西线无忧,换取整个江东的未来!孰轻孰重,难道父亲您还分不清吗?”
“待我等平定江东实力恢复,区区一郡之地难道还怕拿不回来?!”
最后一句充满了少年人的锐气与野心。
孙权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诸葛恪的话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乱世之中所谓的土地城池不过是账面上的数字,唯有活下去手中有兵才是根本。
向魏延低头割让土地是屈辱。
但这份屈辱与江东基业的存亡相比,无足轻重。
他孙权连被魏延生擒的耻辱都能忍,区区割地又算得了什么?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来整合江东的力量,来面对曹操的滔天兵锋。
而魏延就是那个能给他提供这一切的人。
敲击的手指停住了。
孙权缓缓抬起头,那双碧色的眼睛里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君主的决断。
“传本侯令!”
帐内所有人皆是精神一振,躬身听令。
“即刻选派使者,备上厚礼!”
“一队往柴桑,见魏延!”
“一队往成都,见汉中王刘备!”
孙权站起身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句地宣告了他的决定。
“告诉他们,我孙权愿与汉中王重修旧好,再结盟约!”
“柴桑郡,豫章郡,我江东正式割让!”
“待我收复建业平定内乱之后,我愿亲率江东水师与魏将军合兵一处,共御曹操南犯!”
命令下达,掷地有声。
一场关乎三方势力未来的豪赌,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