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同行各自有心事
“下午见。”
仁爱小学校门前,佘凌挥着手,一张脸笑得灿烂,眼见雅仁跑得不见了影子,佘凌放下手,重重呼出一口气。
旁边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望了望她:“早上的事情结束了,是吗?”
佘凌“嗖”地转头:“你从内陆来?”
对方点头:“是的。你哪里?”
“重庆,你呢?”
“上海。”
“上海?那里现在怎么样?”
佘凌神经陡然绷紧,难民营里也遇见几个上海人,但都是一两年前来这边。
对方摇摇头:“不知道,我们四年前就来了。”
佘凌一颗心忽悠下沉,这一位更早。
“那边有亲人?”对方察看着她的面色。
佘凌点点头:“我姨妈一家在那里。”
“想开一点,或许她们去了山区营地。大战爆发之后,据我所知,高层紧急转移去南京,普通人许多疏散到山里。认识一下,我叫江梦竹。”
“我叫佘凌。你也住城郊营地吗?哪个区?休假时可以过去找你聊聊。”
江梦竹犹豫一下:“我们不住那里。”
“雇主包全家住宿?”
那真是一个好老板,希望自己有那样的机会,最好能把八个人都带出来。
江梦竹笑一笑:“我们有自己一间屋。”
“啊,原来落户台北。”
人的思维,果然难以突破阶层的局限。
江梦竹的笑容立刻便增添了重量:“现在还没能取得户籍。我家是香港永居,六月十七号当天,婆婆发现与欧美失联,立刻召唤全家人集合,包机来了这边,好在避过了核爆。”
“你们真幸运。”
这句话发自肺腑。
江梦竹苦笑一下:“内陆那边的产业全没了,随身只带一点动产,一半拿来买房,另一半投资一个小店面。”
佘凌笑道:“在这边重新开始,也很好。”
“十几个人挤七十平小屋,小杂货店雇佣五个人,一家人都要出去做工,才够支付薪水,不然便要破产,倘若不是为了取得户籍,哪里需要这样多员工?婆婆一个人就可以看店。本来三年可以入籍,特殊时期,延长到五年,去年《新移民法》,我们组织了抗议,三读还是通过了。”
佘凌点点头:“我来的时间还短,原来有这样多往事。你如今做哪一行?”
“我们两个同行,家政。好在不需要住家,晚上可以回去。”
佘凌:“我住家保姆。”
“那是很辛苦的了。不过哪怕可以回家,也仍然是辛苦。给你看我家照片,这么多人,很乱,有时候觉得,还不如睡在公园里。”
佘凌接过手机,一张张刷照片:“总会好起来,将来换大房。明天我带阅读器来,假如能再见面,给你看难民营。”
江梦竹拿回手机,另一只手握住佘凌的手:“在这里遇见内陆同胞,真暖心。萍水相逢,就不邀你去我家了,以后有机会,多多联系。难得今天周二,快回去放松一下。”
一个半钟头之后,佘凌站在书架前,一本本翻看杂志,《taipei walker》,最近一期是二零二六年九月。
图书室中人很少,管理员在旁边整理书籍,转过头来笑:“灾变之后,很多杂志都停刊了。”
佘凌道:“真可惜。”
“《小日子》倒是有出最新刊,在这里。”
“谢谢,我很喜欢这本书,上次借了一本,很实用。”
“战前战后风格不一样了。你从内陆来吗?”
佘凌眼神有点发直:“一听口音就知道,对吗?”
管理员把一本书插进去,笑道:“是的。其实也无所谓,现在谁不是努力生存呢?我早就留意到你,和其她人不太一样,在哪一家做事?”
“黄教授家里。”
“啊,她家我晓得,一家人都在台大,孙女将来也要考台大,我们都说那是台大世家。她家要求很高的,从前的阿姨,专科毕业。”
佘凌笑一笑。
管理员理了一下鬓发:“你该是读过书的?”
“本科学历。”
“什么专业呢?”
“都不很重要了。”
管理员笑着点头:“大战之后,许多人都改行。黄教授一家人都很好,在她家做事,可以安心的。”
佘凌笑道:“我也觉得很开心。”
“哼!”
几米外冷冷一声,仿佛一个冰坨砸在地面,沉甸甸,冷森森。
佘凌转头一看,一个女人,大约三十五六岁,花衬衫,微胖的脸,侧转过面颊,狭长的丹凤眼,漆黑的眼波正横扫向这边,如同故乡的北风,又冷又厉。
大妹子,我没得罪你吧?
从不曾相识,根本没见过面。
管理员视线在二人之间往来三两次,“嗖嗖”将另外几本书插入旁边书架,转身快步走回办公台面。
佘凌头皮发紧,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身边瞬间生出许多荆棘,尖刺扎进自己的皮肤。
她抬手抓出两本杂志,赶去借阅台,本来平和放松的地方,此时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进入公寓客厅,墙面挂钟差十五分钟到十点。
佘凌吸一口气,精神重新振作,多么幸福美好的一天。
刷锅洗碗,整理各个房间,不过一个钟头,之后就可以享受这难得的轻松。
周二不愧是保姆阿姨的解放日,这一天,小学校全天上课,自己只需要在下午三点四十分,到学校接雅仁就好。
所以自己在昨天,全屋卫生彻底清洁一遍,留出今天的时间,好好松一口气。
展开钢丝床,佘凌躺倒在上面,举起一本杂志,《小日子》,视线掠过目录:
《露台一方鸡舍》
《阳光洒在苜蓿上》
《菜根的香气》
《冬日将至,延续秋天的新鲜》
好唯美的名字。
一页页翻过去。
露台养鸡,花盆种苜蓿,芹菜根煮汤,自制番茄酱。
这一篇似乎另有情趣,《秋光中的咖啡书屋》。
入眼是清新的图片,宁静的店铺一角,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手边白瓷杯,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书。
“……电子阅读越来越遥远,重新发掘纸质书的趣味,忽然间回到往昔,手捧一卷书,漫长午后,细细地读,一本书传过许多人的手,仿佛页面上还带有前面人的思绪……”
佘凌打了个呵欠:“幸好是前人的思绪,不是前人的手泽,倘若翻开来,页面下角一个手指印,也是很倒胃口的。电子书虽然有一点仓促,倒是免了这方面的担忧,只是需要充电。充电,原来是这样。”
难怪大战之后,岛内流行纸质阅读,黄教授曾经说:“每到周日,诚品书店好多人,就在那里站着看书,好在我们有台大图书馆。”
这一本册子翻到末尾,时间刚好十二点,佘凌翻身坐起,去厨房揭开一只倒扣的碗,下面盘子里,两块芋头糕。
照例配热水,系统丢出一份炝拌红薯叶,正落在芋头糕上,佘凌伸出筷子,破开外包的海藻膜,透明的薄膜很快融解在汆烫蔬菜的热气里。
夹起一条红薯叶送进口中,午餐是最轻松的。
扫干净盘子里最后一条菜叶,佘凌站起身,放开水龙头,三两下洗净那一只盘子,两手抓住淡绿色的瓷盘,举在洗碗池上方倒控,水珠好像荷叶上的露珠一般滚落。
把盘子放进碗橱,佘凌走出来,看一眼时间,午后一点。
幸好有系统餐厅,可以节省时间。
两个小时之后,又要准备出发。
回到洗衣房,暂时不想再躺,佘凌折叠起钢丝床,靠着墙壁坐在塑料凳上,拿起阅读器,快速搜索,《小日子》,二零二五年六月号。
一张张美食图片,一篇篇心情笔记。
风花雪月,衣食住行。
在大战之前,是自己爱读的,现在也还能读,文艺到骨子里。
指尖触碰屏幕,流水般划过一页,上午读纸质书,触感确实不同,多年看电子书,方才翻动那硬实的书页,一瞬间回到青春时代。
幸好黄教授提醒自己,社区有图书室。
佘凌倏忽抬头,教授的意思,是不是要自己节约用电?
下午三点半钟,佘凌已经等在学校门口。
大门打开,一群小小的身影涌来。
透过眼镜片,佘凌仔细地看,高高挥手:“雅仁,我在这里。”
雅仁奔跑而来:“阿姨!”
“慢一点。”
接过她的书包。
十几分钟后,街边档口,一口大锅冒着热气,汤汁上漂着大朵的蘑菇,如同伞盖。
一个女人带一个小女孩站在锅前,小姑娘七八岁,应该比雅仁高一两个年级。
“静宜,想不想吃茶叶蛋?”
“想。”
“阿姨买一只给你。”
“谢谢阿姨。”
“阿嬷,一只茶叶蛋。”
递过一枚黄绿色圆圆的大硬币,接过一枚茶叶蛋。
佘凌本来想说:“啷个那么贵?五十元一颗。”
马上想到难民营外,一百元一粒的烫青菜。
女人剥开蛋壳,把鸡蛋递给小女孩,淡淡的茶色,小姑娘一口塞进嘴里。
雅仁看了两眼,继续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压抑着嗓音:
“阿姨对你好不好?”
“好。”
含含糊糊,混着茶叶蛋的咀嚼声。
“那么阿姨问你什么,你都会告诉阿姨的吧?”
“那要看是什么事。”
虽然没有回头,佘凌也仿佛看到静宜狐疑的表情。
女人笑起来:“是你可以说的,一件小事而已。爸爸妈妈有没有提起,什么时候同阿姨签合同?”
“不知道。”
“从没有听见过一句吗?阿姨已经做了四个月。”
雅仁飞快瞥了佘凌一眼,转瞬收回目光,望向路边的花坛。
佘凌昂首挺胸,两眼直直望着前方,刹那恍然。
今天十月九号,到这个周末,自己试工便将近一个月。
路边一个女声:“看一看,新鲜的韭菜。”
佘凌转过头:“这些韭菜的花不要了么?可不可以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