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洪流缓缓平息,如同暴风雨过后残留的呜咽。墨绿色的怨念能量依旧浓郁地萦绕在张士诚周身,却不再狂暴扩散,而是如同疲惫的巨兽,沉重地起伏着。那双纯黑的眼眸已然褪去,重新化为深邃的幽绿,只是那绿色深处,不再是冲天的恨意,而是无边无际的疲惫、荒芜,以及一丝……不知该投向何方的茫然。
他悬浮在破碎的广场边缘,望着远处那遭受重创、光芒黯淡、晶柱碎裂的噬灵大阵,又看了看那气息奄奄、却依旧顽强维持着一缕淡金光芒的林砚卿。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引导一击,那噬灵傀儡愚蠢的刺激,以及这缕在黑暗中不曾熄灭的平和之光,如同三重奏,终于将他从彻底疯狂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水流搅动废墟残骸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邪化水怪因受伤而发出的低沉痛吼。
林砚卿强忍着灵魂与身体的双重剧痛,缓缓平复着翻腾的气血。他知道,此刻的张士诚处于一个极其微妙而危险的状态,刚刚平息暴走,心防脆弱,任何不当的刺激都可能让他再次失控。他没有急于开口,只是维持着那缕微弱的龙脉之光,如同一个沉默的灯塔,表明着自己的存在与立场。
良久,张士诚缓缓转动目光,再次落在那座曾守护着李文忠忠骨的军械库方向。库房已在之前的能量冲击中半塌,但那扇被他推开的大门,依旧黑洞洞地敞开着,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他。
他身影一动,不再是之前那暴戾的飞遁,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蹒跚的姿态,缓缓向着军械库飘去。
林砚卿心中微动,默默跟上。
重新踏入这方残破却凝聚着忠魂意志的空间,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李文忠的骸骨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断裂的长剑插于身前,仿佛时光在此凝固。那些列队的残甲,在经历了外界的能量风暴后,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只是上面覆盖了更多的泥沙。
张士诚在那具骸骨前停下,幽绿的眸子凝视着那挺直的脊梁和低垂的头颅。他没有再伸出手,也没有发出悲声,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周围的怨念,在这片忠义之气的浸染下,似乎也变得沉静了几分。
忽然,张士诚的目光,落在了李文忠骸骨旁,一处被碎石半掩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散发着与他自身怨念同源、却又更加精纯古老的微弱波动。
他衣袖一挥,一股柔和的力量拂开碎石。
下面露出的,并非什么神兵利器或奇珍异宝,而是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已然腐朽不堪,布满了水渍和锈斑,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乌色,上面雕刻的云纹龙饰早已模糊不清。但即便如此,依旧能感受到一股内敛的、不屈的王道气息。
这是……他张士诚当年的佩剑!“断水剑”!并非什么传说中的神兵,却是他崛起于微末,纵横江淮,直至称王姑苏的见证!城破之日,此剑与他一同沉入水底,没想到竟被李文忠收藏于此。
张士诚的魂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伸出手,那由怨念凝聚的手指,轻轻拂过腐朽的剑鞘。一股血脉相连般的悸动,从剑身传来,微弱,却真实。
六百年的岁月,王朝的霸业,臣子的忠诚,个人的荣辱……仿佛都凝聚在这柄残剑之上。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握住了剑柄。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剑鸣,如同沉睡的古龙被惊醒,在这死寂的军械库中响起!那腐朽的剑鞘竟在这声剑鸣中簌簌化为粉末,露出了里面同样布满锈迹、却依旧保持着完整剑形的剑身!
剑身黯淡无光,但在张士诚握住的刹那,一股精纯的、与他同源的幽绿光芒自剑柄流向剑身,所过之处,锈迹并未脱落,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散发出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悲凉与威严。
他握着这柄“断水剑”,转身,面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林砚卿。
那双幽深的眸子,复杂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后世守护者。就是这个小子,闯入他的执念世界,撕开他自欺欺人的伪装,引导他毁灭的力量,又在他最疯狂时递来一缕微光。
恨吗?或许还有。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林家的小子。”张士诚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之前的暴戾,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平静,“你之前所言,助孤净化此地,让将士安息,可是真心?”
“字字真心,以血脉与龙脉为誓。”林砚卿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回答,声音虽因伤势而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张士诚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都看透。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中的“断水剑”。
“此剑,名‘断水’,随孤起于微末,败于姑苏。”他摩挲着剑身,语气带着追忆与释然,“它承载了孤的野心,也见证了孤的失败。其上怨念与孤同源,更沾染了文忠等将士的忠魂之气。”
他手臂前伸,将剑柄递向林砚卿。
“现在,孤将它……赠予你。”
林砚卿一怔,眼中闪过讶异。他没想到张士诚会做出此举。
“不必疑虑。”张士诚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孤之心迹,已难用言语剖白。执此剑,你便更能感知此地方怨念流转,水脉淤塞之关键。它曾随孤‘断水’,或许……亦能助你,在这水底‘理水’。”
他顿了顿,幽绿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恳切与托付。
“孤……累了。这六百年的执念,这无尽的悔恨,孤……不知该如何放下。”
“但孤,愿意信你一次。”
“持此剑,完成你的誓言。让这片水底,让孤的这些……旧部,得以真正的安宁。”
“这,便是孤此刻……唯一所求。”
赠剑,表心迹。
这并非臣服,而是一种艰难的转变,一种在绝望中尝试抓住另一条道路的抉择。他将自己过往的象征、部分力量的源泉,以及对未来的期盼,一同托付给了这个他曾视为蝼蚁、视为仇敌后裔的年轻人。
林砚卿看着那柄锈迹斑斑、却蕴含着沉重历史与复杂情感的断水剑,又看了看张士诚那双充满了疲惫与最后一丝希冀的眸子。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推辞,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这柄沉甸甸的古剑。
在指尖触碰到剑柄的刹那,一股冰凉的、混杂着怨念、王道、忠魂等多种气息的洪流,顺着他的手臂涌入他的识海,让他对这片水底姑苏的感知,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深刻!
他感受到了水脉被污染的每一个节点,感受到了无数阴兵残魂的痛苦低语,也感受到了张士诚魂核深处那如渊如海的悲伤与……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必不负所托。”林砚卿握紧断水剑,声音低沉而有力。
张士诚看着他接过剑,那一直紧绷的、由怨念凝聚的身躯,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他最后看了一眼李文忠的骸骨,又环顾了一圈那些列队的残甲,幽绿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眷恋与决别。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多言,身影缓缓融入身后浓郁的怨念雾气之中,只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叹息,在水波中缓缓消散:
“去吧……”
玉帛,虽未完全取代干戈,但信任的桥梁,已然以这柄断水剑为凭,艰难地搭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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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第14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