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一关,隔绝了外间。
程恬请邓蝉坐下,又为她斟了杯茶,再次询问道:“邓娘子方才似有未尽之言,此刻并无旁人,但说无妨。”
邓蝉见程恬屏退左右,单独与她谈话,又提及外间见闻,胸口压抑了许久的愤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本就不是扭捏之人,直接脱口而出道:“呵,娘子想知道外头如今是什么光景?我告诉你,是蝗虫!铺天盖地的蝗虫!
“我们商队原本大半月前就该到长安,为何迟至今日,就是因为一路都在绕道,一路都在逃难救灾!
“可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好的庄稼,一夜之间就被那些该死的虫子啃得精光,什么都没剩下,地里光秃秃的,就像是被鬼剃了头。
“老百姓们拿着锄头,全家老小齐上阵,没日没夜地扑打,可又有什么用?”
邓蝉冷笑一声,眼中满是悲凉:“那蝗虫飞来的时候,像一团黑压压的乌云,能把日头都遮住。它们吃完这一片,呼地一下就飞到下一片,这边好不容易打死一百只,那边就飞来一万只,何谓杯水车薪,这就是杯水车薪!”
她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指向窗外:“河南道那边尤其厉害,多少人家眼看着一年的指望就这么没了,哭都哭不出眼泪。我一路所见,简直是人间地狱。可你再看看这长安城,呵,千秋节,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她刻意将景象描述得极其可怕,直白又残忍,想看看面前这位娘子会不会被吓到。
然而,程恬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惊恐,只是眉头紧锁,神色变得异常凝重。
她沉吟片刻,缓缓道:“河南道的情况竟已严峻至此,却无人向长安奏报,看来,一切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邓蝉愣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你的意思是,长安城里,一点消息都没收到?这怎么可能,各州各县的官员难道都是瞎子哑巴不成!”
程恬抬眸看她,反问道:“邓娘子在外行走,对朝中格局也应有所耳闻。如今三省权柄日衰,陛下深居宫廷,几乎只在内朝议事。而内朝之中,处处皆是田令侃的人。”
对内廷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田令侃原为枢密使,现为神策军中尉,身兼多职,掌宫禁兵权,权倾朝野。
而如今的枢密使亦是其心腹,掌机要文书出入。
因此,内外朝政,几近把持于北司之手。
程恬轻轻叹息:“莫说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听不到真实消息,便是陛下他听到的,恐怕也尽是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的颂圣之词。”
地方官员也十分清楚,奏报递上去,会经过谁的手,又会落到何处。既然明知奏报灾情也未必能上达天听,反而会触怒把持内朝的权阉,说不定还会被反咬治理无方,他们又怎会自寻死路,往这长安城里报忧呢?
当然,瞒报蝗灾一事,背后的原因极为复杂,并不仅仅是地方官员畏惧获罪,不愿意当那个戳破太平盛世幻象的出头鸟。
其中还包括了必须征收秋税,填充国库这一重要原因,以及千秋节这一筹备许久的盛节。
古往今来,蝗灾并不少见,陛下如此兴致勃勃地举办千秋节,治下却忽然爆发蝗灾,闹得人心惶惶的话,他这极尽奢靡的千秋节还怎么办得下去?
另一方面,蝗虫被视为灾异遣告。
若是蝗灾难治,陛下岂不是不仅不能办寿宴,还要亲自下罪己诏?
田令侃等人也必定会被百官群攻,指其贪苛。
邓蝉听得目瞪口呆,她虽走南闯北,见识过地方官吏的腐败,却从未想过朝堂之上已糜烂至此,长安消息闭塞至此!
她消化着这骇人听闻的信息,半晌,咬牙切齿地总结道:“照你这么说,若不干掉那个姓田的阉狗,皇帝就算坐在金銮殿上,等到天下田地都被蝗虫啃光了,他都未必知道?”
程恬却缓缓摇头,思虑深远:“除掉一个田令侃,或许不难,但想铲除整个北司宦官集团,却很难。他们各掌一方,官官相护,如同蝗虫一般,杀而不绝,除之不尽。旧的去了,很快就会有新的,甚至更贪婪的冒出来,继续啃食国本。”
邓蝉被她这个蝗虫比喻激得打了个寒颤,
同时,她被程恬这大胆的言辞,和清醒到可怕的认识所震撼。
她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温婉秀丽的女子,眼中充满了惊奇:“听起来,你好像对这些门道很清楚,甚至已经有了主意?”
程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最急迫的,是河南道的蝗灾,若任其蔓延,明年关中恐也难逃一劫,届时饿殍遍野,流民四起,才是真正的大祸。
“邓娘子见识广博,胆识过人,又亲身经历过灾情,不知是否愿意给我打个下手?”
“你?解决蝗灾?”邓蝉充满了怀疑,“朝廷倾尽全力都未必能解决的天灾,就凭你?你知道那蝗虫有多少吗,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扔进去,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程恬对她的质疑不以为忤,只是平静地说道:“不过是些虫子而已,总有对付的办法。”
邓蝉被她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噎住了。
她看着程恬,这个女人的口气大得没边,可偏偏没有丝毫虚张声势,沉着冷静。
一个妇人,为何对朝局如此了解?又为何敢夸口对付连朝廷都头疼的蝗灾?
邓蝉感到费解,盯着她看了许久,心中疑窦丛生。
无论如何,她暂时收起了轻视之心,抱臂说道:“口气倒是不小,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小的武官娘子,有什么通天的手段。”
程恬见她如此,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中那个悲惨未来。
蝗灾肆虐三年,物价上涨,战争频发,大唐民不聊生,民怨沸腾。
邓蝉散尽家财开设粥棚,却阴差阳错被流民拥戴。
她只是不忍见百姓饿死,却因官府赈济不力,饥民越聚越多,竟被汹涌的民意推上了风口浪尖,邓蝉稀里糊涂成了“义军”头领,一呼百应,竟像模像样地拉起了一支队伍。
最终,朝廷派出大军镇压,将她擒获,押解至长安,斩首示众。
邓蝉本无野心,她有的,是乱世中难得的侠义和统领魅力,这样一个人才,不该那样屈辱地死去。
灭义军易,平人心难。
若百姓能有一口饭吃,谁愿铤而走险?
程恬想要改变的,不仅仅是邓蝉个人的命运,更是想凭借先知,尽可能将这场蝗灾遏制在萌芽,事关天下千万人。
而邓蝉,这个行走四方、胆识过人的女子,正是她计划中,最适合派往灾区的人选。
蝉在地下蛰伏数年甚至十数年,然后破土而出,蜕去旧壳,振翅高飞,一鸣惊人。
她不该被束缚在狭小的庭院,也不该被终结于冰冷的刑场。
广阔的天地,才是她该去闯荡的地方。
“那便,拭目以待吧。”程恬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