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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织在余娉和易安的院子里住了半月。白日里她总坐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手里摩挲着那个布娃娃——娃娃脸上的豆子眼睛被摸得发亮,是思衡当年攥过无数次的地方。余娉试着给她找些缝补的活计,她接过针线,却半天缝不出一个完整的针脚,线总在布上绕成乱麻,像她心里理不清的结。

这天清晨,易安从镇上赶集回来,手里攥着个红纸包,递到陆织面前:“路过糖画摊,看这老虎做得像,就给你带了个。”

红纸包里裹着个糖老虎,糖衣红得透亮,尾巴尖还沾着点芝麻,和当年思衡没来得及吃的那个一模一样。陆织的指尖刚碰到糖老虎,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掉在红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年他十二岁,”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答应他,等把事办完了,就给他买个最大的糖老虎。结果事办完了,他却吃不着了。”

余娉蹲在她身边,没接话,只是把糖纸又往她手里推了推。陆织盯着糖老虎看了很久,终于伸手拿起,轻轻咬了一口。甜意顺着舌尖漫开,却带着股涩味,像思衡写在烟盒纸上的字,甜的是念想,涩的是再也回不来的时光。

“他小时候总偷藏糖,”陆织的声音飘在风里,碎得像槐树叶,“张老三不让他吃,说‘男孩子吃甜的没骨气’。他就把糖塞我缝衣服的布兜里,等夜深了,偷偷摸出来塞我嘴里,说‘娘吃了甜的,夜里就不做噩梦了’。”

她咬着糖老虎,一点点说起思衡的小事:说他五岁时把张老三的烟袋锅藏进柴房,就为了让她少挨顿骂;说他七岁时在学堂得了块橡皮,舍不得用,切成两半,一半塞给被欺负的小丫头;说他十岁那年冬天,把自己的棉袄拆了,把棉絮塞进她的破夹袄里,说“娘身子弱,我是男子汉,不怕冷”。

这些话她从没对人说过,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村子里,这些细碎的甜是她藏在柴房缝隙里的光,支撑着她熬过一次又一次的毒打和锁闭。如今说出来,像把捂了太久的伤口翻开,疼,却也松快了些。

易安听着,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屋拿出个旧本子:“前阵子整理阁楼找着的,你要是想写点啥,就用这个。”

陆织接过本子,封面是磨破的蓝布,和思衡那件旧褂子一个色。她翻开第一页,笔尖悬了半天,才慢慢写下“思衡”两个字。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孩子初学写字的模样,写着写着,眼泪又滴在纸上,把“衡”字的最后一笔晕成了一团墨。

从那天起,陆织开始在本子上写东西。有时写思衡说过的话,有时画他喜欢的薄荷,更多时候是写“今天的风很暖,像你爬树时吹的风”“院子里的槐花开了,你要是在,肯定会摘一朵别在布娃娃头上”。她写得很慢,常常一个字要改好几遍,仿佛多写一笔,就能离那个十二岁的孩子更近一点。

这天午后,村里的孩子们放学路过院子,吵吵嚷嚷地追着一只蝴蝶跑。陆织坐在槐树下,看着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想起思衡小时候——他也总这样追着蝴蝶跑,跑累了就趴在她身边,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说“娘,等我长大了,带你去看城里的蝴蝶,听说比咱村的大十倍”。

小姑娘跑着跑着,突然被石子绊倒,膝盖蹭破了皮,坐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陆织起身走过去,从兜里摸出块薄荷糖——是易安昨天给她的,她没舍得吃。她蹲下来,把糖塞进小姑娘手里:“吃块糖,就不疼了。”

小姑娘接过糖,剥开糖纸含在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阿婆,这糖是凉的!”

“嗯,”陆织摸了摸她的头,手指碰到小姑娘软软的头发,心里突然一酸,“这是薄荷糖,能败火,也能让人记起甜的事。”

小姑娘吃完糖,蹦蹦跳跳地追着伙伴跑了。陆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手里的布娃娃沉了些——那是思衡的温度,是她没来得及给够的爱,如今借着这颗薄荷糖,好像传出去了一点。

夜里,陆织在本子上又写了一行字:“今天给一个小姑娘糖吃了,她笑起来像你。我想,你要是在,肯定也会把糖分给她的。”

写完,她把糖老虎的糖棍放在本子上,又把布娃娃摆在旁边,像在给思衡布置一个小小的书桌。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月光落在纸上,把“思衡”两个字照得亮亮的,像孩子睁着的眼睛,正安静地看着她。

余娉端着碗热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陆织坐在桌边,手里攥着笔,眼睛盯着本子,嘴角带着点极淡的笑意。那是她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见陆织笑,不是哭后的抽噎,是真真切切的、带着点甜的笑。

“粥快凉了,”余娉把碗放在她面前,“明天镇上有庙会,要不要去看看?听说有卖布娃娃的,比你这个还好看。”

陆织抬起头,看了看布娃娃,又看了看余娉,轻轻点头:“好。要是有好看的布,就买一块,给思衡缝件新褂子。”

那天夜里,陆织睡得很安稳。梦里她回到了那个有老槐树的院子,思衡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个糖老虎,冲她笑:“娘,这糖真甜。”她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这一次,他没有像烟一样散开,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吃着糖,说着话,像所有普通的母子那样。

第二天一早,陆织醒过来时,眼角还带着泪,却是暖的。她把本子和布娃娃放进包里,跟着易安往镇上走。路上的风很软,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像思衡在她耳边说:“娘,咱们去赶庙会。”

她知道,往后的路还长,疼还会有,但那些甜的事,那些关于思衡的念想,会像这槐树叶一样,风一吹,就落在她心里,让她能一步步往前走,带着思衡的份,好好看看这干净的世界。

镇上的庙会挤得很,叫卖声、孩子的笑闹声混着糖画的甜香,裹得人浑身发暖。陆织攥着易安的袖口,像怕被人群冲散的孩子,眼睛却忍不住往四处看——路边的布摊挂着五颜六色的料子,红的像思衡手腕上的血,蓝的像他那件旧褂子,还有块带着薄荷纹的绿布,风一吹就晃,像极了院角那丛没被霜打坏的苗。

“看看这块?”易安指着那块绿布,“摸着手感软,缝褂子正好。”

陆织伸手碰了碰,布面滑过指尖,暖乎乎的。她想起思衡八岁那年,攥着块捡来的蓝碎布,说“娘,等我攒够钱,给你买块新布做衣裳”。那时候他的手还小,攥着布角,指节泛白,像攥着个遥不可及的梦。

“就要这个。”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颤。

布摊老板是个圆脸妇人,笑着剪布:“给娃缝的吧?这料子耐穿,洗多少次都不变形。”

陆织没应声,只是把布叠好抱在怀里,像抱着件稀世珍宝。易安在旁边帮她付了钱,又拉着她往糖画摊走:“再给思衡添个糖老虎?这次要最大的。”

糖画师傅正给个孩子画龙,糖浆在石板上拉出细长的丝,亮得像金丝。陆织站在旁边看,忽然说:“师傅,能画个薄荷叶不?”

师傅愣了愣,笑着点头:“行,第一次有人要画这个,试试。”

糖浆滴在石板上,先勾出圆圆的叶边,再描出细细的叶脉,最后在叶尖点了滴红,像颗刚凝住的血珠。陆织看着那片糖薄荷,眼睛慢慢湿了——思衡坟前的薄荷该长新叶了,要是他在,肯定会蹲在地里,把这片糖叶子插在坟头,说“娘,给你当书签”。

逛到日头偏西,两人往回走。陆织怀里抱着绿布和糖薄荷,手里还攥着个小泥人——是易安给她买的,泥人手里捧着颗心,心上面刻着个“安”字。

“这泥人好,”易安说,“图个平安。”

陆织把泥人放进布包,挨着那个旧本子。走在田埂上时,风从麦地里吹过来,带着麦香,她忽然停住脚,指着远处的炊烟:“易安,你看,那户人家的烟囱冒烟了,像思衡小时候画的画。”

易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炊烟在夕阳里飘,散成淡淡的灰蓝。她没说话,只是陪着陆织站了会儿——有些话不用说,有些念想也不用点破,陪着看会儿炊烟,就够了。

回到院子时,余娉正蹲在槐树下喂鸡。看到那块绿布,笑着说:“我就说这布好看,晚上我给你搭把手,争取两天缝好。”

陆织点点头,抱着布进了屋。她把布铺在桌上,又从包里翻出思衡的旧褂子——是从坟前那堆烧剩下的灰里捡的,只剩半截袖子,布面都脆了。她把旧袖子放在新布上,比着尺寸画样,铅笔尖在布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思衡当年趴在炕桌上写字的动静。

余娉进来时,看到她正对着布发呆,指尖在布上轻轻摸,像在摸什么易碎的东西。“咋了?”余娉问,“尺寸不对?”

“不是,”陆织摇摇头,“就是觉得……他要是穿上,肯定好看。”

那天晚上,两人坐在煤油灯底下缝褂子。余娉引线,陆织缝针,针脚走得很慢,却密得很。缝到领口时,陆织突然说:“他小时候总爱扯领口,说勒得慌,这次得缝松点。”

余娉点点头,把线放长了些。灯芯跳了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慢慢展开的画。陆织看着墙上的影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和思衡坐在王家的炕头,她缝衣服,他在旁边剪纸,剪出来的薄荷叶歪歪扭扭,却被他小心地夹在书里。

褂子缝好那天,是个晴天。陆织把新褂子铺在槐树下的石桌上,又把糖薄荷和小泥人放在旁边,像摆了桌小小的供品。她坐在石凳上,看着褂子,看了很久,忽然轻声说:“思衡,新褂子做好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风从槐树叶间吹过,带着点甜香,褂子的衣角轻轻晃了晃,像有人伸手碰了碰。陆织笑了,伸手摸了摸褂子的领口,那里缝得松松的,正好能容下思衡细瘦的脖子。

下午,她把新褂子叠好,放进那个旧布包。又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写了行字:“思衡,新褂子我给你放好了,还有糖薄荷和小泥人,你别嫌少。院子里的槐树开花了,香得很,你要是想娘了,就借着花香来看看。”

写完,她把纸折好,塞进布包。然后背着包,对余娉和易安说:“我去趟村里。”

两人没多问,只是给她装了些干粮。易安把那罐薄荷膏塞进她手里:“路上蚊子多,抹点。”

陆织点点头,背着包往山口走。走了很远,回头看,还能看到院子里的老槐树,像个小小的影子,立在田埂上。她知道,等她回来,余娉会给她留着热粥,易安会给她带镇上的糖画,这里是她的落脚点,是她在这世上,除了思衡的坟,另一个能称得上“家”的地方。

走到那个埋着思衡的村子时,天已经黑了。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叫。她熟门熟路地摸到王家的院子,老槐树还在,枝桠比以前更粗了,思衡的坟被薄荷盖着,只露出那块鹅卵石,在月光下亮闪闪的。

陆织蹲下来,把新褂子铺在坟头,又把糖薄荷和小泥人放在旁边。她摸着那块鹅卵石,像摸着思衡的脸:“思衡,娘来看你了。新褂子你穿上,别冻着。”

她坐在坟边,说了很多话,说余娉和易安的好,说镇上的庙会,说那块带着薄荷纹的绿布。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新褂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天快亮时,她才起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坟头的新褂子在风里晃,像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槐树下,正看着她。

她笑了,挥了挥手,转身走进晨雾里。雾里带着薄荷的香,像思衡在跟她说:“娘,你慢点走,我看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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