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墙缝里渗着潮气,像无数细冷的针,扎在陆织的后背上。她缩在炕角,怀里的小仔哼唧了两声,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脖颈——那里有道浅疤,是被张老三按在磨盘上时,碎石子划出来的。
小仔的睫毛颤了颤,像只刚破壳的雏鸟,软得让人心尖发紧。可陆织盯着那双眼缝,胃里却翻江倒海。那双眼睛半睁时,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和张老三喝醉了趴在炕沿上看她的样子,一模一样。
“醒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老三的娘端着粗瓷碗进来,碗沿沾着没擦净的玉米糊糊。老妇人把碗墩在炕边的矮凳上,瞥了眼陆织怀里的孩子,撇着嘴笑:“小子就是壮实,半夜也不闹。”
陆织没说话,手指攥着身下的粗布褥子,指节泛白。这是她被拐来的第三年。第一年她咬掉了张老三的半只耳朵,被锁在柴房里饿了三天,柴房的霉味至今还粘在她的衣服上;第二年她试着往井里投灶灰,被发现时头磕在井沿上,血流进眼睛里,看什么都是红的。直到肚子大起来,张家人看她的眼神才松了些——他们要这肚子里的种,要个能续香火的小子。
“喂他吃点。”张婆子把碗往她跟前推了推,“奶不够就多吃点糊糊,别饿瘦了。”
陆织低头看着碗里浑浊的糊糊,热气裹着一股生玉米面的涩味。她想起被拐来前,家里的厨房总飘着甜香,妈妈会把煮好的牛奶晾温了,装在印着小熊的瓷杯里,递到她手上:“慢点喝,别烫着。”
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砸在小仔的手背上。小仔像是被烫到似的,小手猛地攥了攥,抓住了她的一缕头发。那力道很轻,却像根绳,勒得她喘不过气。
张婆子出去时,顺手带上了门,还在外头“咔哒”一声挂上了锁。这是常态,哪怕她生了孩子,也没摘过这把锁。院子里传来张老三和他兄弟说笑的声音,大概又在说谁家的媳妇“安分”,谁家的“烈性子”被磨平了——他们说这些时,从不避讳她,仿佛她不是人,只是个会生娃的物件。
陆织把小仔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孩子还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含糊的咿呀声,他的小手摸着她的脸,摸到她眼角的泪,竟用掌心笨拙地蹭了蹭。
那一刻,陆织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掐死他。
只要用力掐住他的脖子,用不了多久,这双像极了张老三的眼睛就会闭上,这个从耻辱里长出来的“罪证”就会消失。她甚至能想象到张家人发现孩子死了时的样子——张老三会红着眼打她,张婆子会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可那又怎样?她早就不怕疼了。
手指已经抵在了孩子的颈侧,皮肤温热柔软,能摸到皮下轻微的搏动。孩子似乎觉得痒,咯咯地笑了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她的手背上。
陆织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像被火烫了一样。
她看着孩子笑起来时露出的两个浅浅的梨涡——那是她的梨涡。她妈妈总说,这梨涡随她,是福气的记号。
福气?她如今困在这泥沼里,哪有什么福气。可这孩子……他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在无数个被殴打、被羞辱的夜里,唯一能感觉到的、属于“活着”的温度。
“你不是孩子。”她对着孩子轻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是罪证。”
是张老三的罪证,是这个村子的罪证,是所有把女人当牲口、把孩子当工具的人的罪证。
她不能让这罪证消失。她要让他活着,像一棵在石缝里扎根的草,倔强地活下去。等他长大些,等她攒够了力气,她要带着这“罪证”,把这村子的底都掀了。她要让张老三,让所有参与拐卖的人,都付出血的代价。她要让这片土地再也不会有新的“陆织”被拖进来,再也不会有新的“罪证”被生下来。
到那时,这孩子就能干干净净地活着了。
陆织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着他柔软的胎发。窗外的天渐渐黑了,院子里的笑声停了,只剩下狗吠和远处模糊的唢呐声——大概是邻村又有人“买”了媳妇,在办那场见不得光的“喜事”。
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孩子的颈窝。那里有奶味,有汗味,还有属于她的、带着泪的咸味。
“我叫陆织。”她低声说,像是在告诉孩子,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你……叫思衡吧。陆思衡。”
思衡,思衡,盼着他能辨得清是非衡平,也记着这刻在骨血里的过往。
陆思衡三岁那年,学会了第一句完整的话。不是“爹”,也不是“娘”,是在张老三又一次喝醉了打陆织时,他躲在炕桌底下,小声却清晰地说:“别打我娘。”
张老三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桌下那个瘦小的身影,孩子攥着拳头,小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却没有怕,只有和陆织一模一样的、冷得像冰的恨。
“小兔崽子。”张老三啐了一口,一脚踹在炕桌上,桌子撞得墙直响,“翅膀硬了?忘了谁给你饭吃的?”
陆织爬过去把思衡拉到怀里,后背火辣辣地疼——刚才张老三的棍子落在了那里。她把思衡护在身下,抬眼看向张老三:“他还小。”
“小?”张老三冷笑,“我看他跟你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晃了晃手里的棍子,最终还是没再打下去,转身摔门走了。这些年陆织乖顺了不少,不再寻死觅活,地里的活也肯干,最重要的是,思衡是张家唯一的男孙,张婆子看得紧,真打狠了,老虔婆又要哭闹。
陆织等脚步声远了,才松开思衡,检查他有没有被吓到。孩子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小手轻轻按了按:“娘疼吗?”
陆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涩。她摇摇头,把他抱起来坐在炕沿上:“不疼。思衡刚才不该说那句话的,会被打。”
“爹打娘,不对。”思衡皱着眉,小大人似的,“老师说,打人是不对的。”
村里去年来了个支教的老师,姓徐,是个戴眼镜的姑娘,软乎乎的,却敢跟村支书提“让孩子上学”。张婆子本不想让思衡去,觉得“男孩子在家学种地就行”,是陆织跪着求了半天,又把自己攒了半年的、偷偷藏在鞋底的几块钱塞给了张婆子,才让思衡进了那个由旧仓库改的教室。
陆织知道,徐老师是思衡接触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她总在夜里偷偷教思衡认字,给他讲她记不清的、城里的故事——有高楼,有汽车,有不用锁门的家。思衡听得眼睛发亮,会问:“娘,我们以后能去城里吗?”
每次这时,陆织都会沉默很久,然后点头:“能。等思衡再长大些,娘就带你去。”
她在等机会。这些年她没闲着,表面上对张家人百依百顺,暗地里却在记着东西——张老三和哪些人来往密切,每次“进货”(他们把拐来的女人叫“货”)是跟谁接头,钱藏在院子里哪块砖底下。她甚至偷偷跟着张老三去过一次邻村的废弃窑厂,看到那里关着两个比她当年还小的姑娘,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
那些画面刻在她脑子里,成了扎得最深的刺。她不能等了,思衡越大,越像张老三,也越懂人事——他已经开始问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爹娘一起送上学,为什么他娘总被锁在家里,为什么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那天晚上,张老三又出去了,说是“帮朋友个忙”。陆织知道,这多半是又要去接“货”了。她等张婆子睡熟了,从炕洞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是她用缝衣服的针磨尖了,裹在布条里做成的简易刀子。
她走到思衡床边,孩子睡得正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大概又做了噩梦。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思衡,等娘回来。”
她没点灯,借着月光摸出了院子。张家人从没想过她敢跑——一个生了孩子的女人,还能去哪?可他们不知道,她不是要跑,她是要去那个窑厂。她要把那两个姑娘救出来,哪怕只能救一个也好,那是她复仇的第一步。
窑厂在山坳里,晚上风很大,吹得草沙沙响,像有人在哭。陆织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往里挪,隐约听到里面有男人的说话声,还有铁链拖地的声音。她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握紧了手里的“刀子”。
就在她快要摸到关押人的那间土房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到张老三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火把,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狰狞的笑。
“我就觉得你不对劲,果然想搞事。”张老三一步步走过来,“陆织啊陆织,你就不能安分点?非要找死?”
陆织转身就跑,可没跑两步就被绊倒了,脸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全是土腥味。张老三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拽起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以为你能救谁?救了她们,你和你那小崽子能活?”
“你们会遭报应的!”陆织挣扎着,用手里的“刀子”去刺他,却被他一把夺过,扔在地上踩碎了。
“报应?”张老三笑得更狠了,“这村子谁没买过媳妇?谁没干过这事?报应在哪?”他拽着她往回走,“回去我就把那小崽子绑起来,看你还敢不敢乱蹦跶!”
提到思衡,陆织瞬间僵住了。她停止了挣扎,任由张老三把她拖回家。张老三把她锁在柴房里,这次没给她留吃的,也没留水,大概是想让她好好“反省”。
柴房里又黑又冷,陆织蜷缩在角落,浑身都疼。她失败了,不仅没救到人,还打草惊蛇了。张老三以后只会看得更紧,她的计划……是不是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缝里塞进了一个东西——是半个窝窝头,还带着点温热。陆织愣了愣,爬过去一看,门缝外站着思衡,他仰着小脸,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娘,你吃。”
“你怎么来了?你奶奶呢?”陆织急忙问。
“奶奶睡着了。”思衡把窝窝头塞给她,小手扒着门缝,“爹打娘了吗?娘你疼不疼?”
陆织咬着窝窝头,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窝窝头上,把玉米面泡得发涨。她不能放弃,为了思衡,她也不能放弃。她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要让思衡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太阳底下,不用再活在“罪证”的阴影里。
“思衡,”她擦了擦眼泪,看着门缝外的孩子,“娘问你,你想不想到城里去,去徐老师说的那种学校读书?”
思衡用力点头:“想!”
“那你要听娘的话,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等着娘来接你。”陆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思衡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听娘的。娘也要好好的。”
孩子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柴房里又恢复了黑暗。陆织把剩下的窝窝头小心翼翼地包好,揣进怀里。她知道,下一次机会,她必须抓住,哪怕粉身碎骨。
接下来的日子,陆织变得更“安分”了。张老三让她去地里割麦,她就顶着日头割一整天,手上磨出了血泡也不吭声;张婆子让她洗衣做饭,她就把家里的活计揽得干干净净,连灶台缝里的灰都擦得发亮。张家人渐渐放下了戒心,张老三甚至偶尔会把赚来的零钱扔给她几块,让她给思衡买糖吃。
但陆织心里的那根刺,始终没断。她借着去乡里赶集买东西的机会(张老三偶尔会松口让她去,不过得张婆子跟着),偷偷观察乡里派出所的位置,记着哪几天有穿制服的人在街头巡逻。她还跟村里另一个被拐来的女人小翠搭话——小翠比她来得晚,去年刚被“买”给村东头的瘸子,怀里还抱着个刚满月的女娃。
那天在河边洗衣时,陆织故意把肥皂掉在小翠脚边,等小翠弯腰捡时,她低声说:“窑厂那边,你去过吗?”
小翠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洗衣棒掉在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她慌忙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你问这个干啥?不要命了?”
“我想救她们。”陆织盯着她的眼睛,“也想救你,救你怀里的娃。”
小翠的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救?咋救?上次有个女人想跑,被打断了腿,现在还瘫在炕上……他们这些人,早就不是人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陆织从怀里摸出一小包东西,塞给小翠——是她攒了很久的几块糖,“你帮我个忙。下次你男人去窑厂送东西时,你跟他去,帮我看看里面到底关了几个人,有没有能说话的。”
小翠攥着那包糖,犹豫了半天,最终点了点头。她怀里的女娃突然哭了起来,小翠赶紧把娃抱起来哄,哄着哄着,自己也跟着掉眼泪。陆织看着她,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这就是她们的命吗?生下来,被拐走,生孩子,然后在这泥沼里烂掉?
半个月后,小翠偷偷找到了陆织,塞给她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纸上是用烧黑的木棍画的歪歪扭扭的图——是窑厂的布局,还画了三个小人,旁边写着“两个能走,一个病了”。
“里面关了仨。”小翠的声音发颤,“两个是去年冬天被抓来的,看着像学生娃,还敢跟看守的人吵;还有一个是开春时来的,一直咳,像是得了肺病,没力气说话。看守的人就两个,晚上会喝酒,喝多了就睡……”
陆织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藏在鞋底。她知道,机会快来了。她开始留意张老三的行踪,发现他每隔十天左右,就会在夜里去窑厂一趟,说是“看看货”,其实是去跟看守的人分赃。
她算着日子,等张老三再去窑厂的前一天,故意跟张婆子吵了一架。她把一碗热粥“不小心”泼在了张婆子的衣襟上,张婆子气得拿起笤帚打她,她也不躲,就抱着头蹲在地上哭,哭着喊“我想我爹娘了”“我不想待在这了”。张老三被吵得烦了,骂了句“疯婆子”,第二天夜里去窑厂时,没再让张婆子盯着她——大概觉得她刚挨了打,没胆子乱跑。
那天夜里,陆织等张老三走了快一个时辰,估摸着他快到窑厂了,才悄悄起身。她没敢带思衡,只是在他枕头边放了一块他最想吃的硬糖,还有一张写着“等娘”的小纸条——是她用徐老师给思衡的铅笔写的。
她揣着小翠画的图,还有一把磨得更尖了的铁锥(是她偷偷从农具上拆下来的),借着月光往窑厂走。这次她走得很小心,专挑草深的地方走,尽量不发出声音。
快到窑厂时,她听到里面传来喝酒划拳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哄笑。她心里一紧,顺着墙根绕到小翠画的“后窗”位置——那是一间土房的后窗,窗户很小,还钉着木条。
她踮起脚往里看,借着屋里昏黄的油灯,看到两个年轻姑娘蜷缩在墙角,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其中一个正抱着膝盖掉眼泪。另一个角落里,躺着一个女人,盖着脏兮兮的被子,看不清脸,只能听到她微弱的咳嗽声。
“别喝了,老三该来了。”屋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急啥?他来还能少了咱的好处?”另一个声音醉醺醺地,“那两个小的长得不错,等过阵子‘调教’好了,能卖个好价钱……”
陆织的心像被火烧着一样疼。她握紧手里的铁锥,轻轻敲了敲窗户。
墙角的两个姑娘猛地抬起头,看到窗外的陆织,吓得差点叫出声。陆织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能走吗?”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用力点头。
“我去引开他们,你们从后墙翻出去,往东边跑,那边有个山口,能通到乡里。”陆织指了指方向,“快!”
她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窑厂另一头的柴房扔过去——“咚”的一声,在夜里格外响。
“谁?!”屋里的两个男人立刻站了起来,拿着棍子就往外走,“是不是有贼?”
陆织趁机绕到土房门口,看到门锁着,是那种老旧的挂锁。她用铁锥插进锁孔,用力撬了撬——锁很旧,没费多大劲就被撬开了。
“快!”她推开门,对里面的姑娘喊。
两个姑娘赶紧跑出来,其中一个还不忘去扶角落里的女人:“姐,我们带你走!”
“别管我了,我走不动……”那个女人咳着说。
“要走一起走!”陆织过去帮着扶,“能走几步是几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张老三的声音:“咋回事?吵啥呢?”
陆织心里一惊:“你们快走!我拦住他们!”
“那你……”
“别管我!快跑!”陆织把她们往墙根推了推,自己拿着铁锥迎了上去。
张老三和那两个男人已经发现了她们,正骂骂咧咧地往这边跑。陆织没怕,握紧铁锥就冲了上去,朝着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就扎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只知道不能让他们追上那几个姑娘。
混乱中,她的胳膊被棍子打了一下,疼得钻心,铁锥也掉在了地上。张老三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摁:“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她们已经跑了!”陆织笑着喊,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们这些畜生,等着遭报应吧!”
张老三气得红了眼,一拳一拳打在她身上。她觉得骨头都快碎了,意识也开始模糊,但她好像看到那两个姑娘扶着人,已经翻过了后墙,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