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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芝蘸着药酒的棉球刚碰到伤处,女人就疼得瑟缩了一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忍忍,”林秀芝放轻了力道,“活血化瘀的,明天就不那么疼了。”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叫着,混着屋里陈瑶和周磊偶尔发出的声响——是女儿在教周磊搭积木,男孩虽然没说话,却能听见木块碰撞的轻响,间或有陈瑶“哎呀”的惊叹,大概是周磊搭出了什么新奇的造型。

“瑶瑶这孩子,心真细。”张维桢望着天花板,声音里带着释然的轻颤,“以前总怕磊磊吓着她,现在倒成了小老师。”

林秀芝笑了笑,想起女儿昨天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都倒出来,非要给周磊买那套最贵的钢琴积木。“孩子的心最干净,谁对她好,她就对谁掏心窝子。”她顿了顿,“就像当年你对周大哥那样。”

张维桢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明远刚出事那会儿,我天天抱着磊磊在医院走廊哭,觉得天塌下来了。有天护士来换药,说你丈夫在楼下给我炖了排骨汤,用保温桶层层裹着,怕凉了。”

林秀芝愣了愣,这才想起陈建军那段时间总说厂里加夜班,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股煤炉的烟火气。她以为是车间的味道,原来……

“他没说过。”林秀芝的心里像被温水漫过,暖烘烘的。

“男人嘛,”张维桢转过身,眼里闪着泪光,“疼人都藏在背地里。”

正说着,陈瑶突然推门进来,手里举着块积木,兴奋地喊:“妈!张阿姨!周磊哥哥搭了个钢琴!你看像不像?”

林秀芝和张维桢同时回头,看见周磊跟在陈瑶身后,手里攥着块白色积木,眼神里竟有几分期待。那积木搭的钢琴歪歪扭扭,琴键歪向一边,却看得张维桢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磊磊真棒!”林秀芝蹲下来,揉了揉男孩的头发,“比你爸爸画的图纸还好看呢。”

周磊似乎听懂了,突然举起手里的白色积木,往林秀芝手里塞。陈瑶在一旁拍手:“妈妈,哥哥给你送礼物呢!”

张维桢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笑着说:“这孩子,从来没主动给过人东西。”

那天晚上,陈建军在阳台抽烟,林秀芝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男人身上的烟味混着淡淡的机油味,是她闻了十几年的安心味道。

“当年的排骨汤,谢谢你。”她把脸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

陈建军的脊背僵了一下,灭了烟转身,耳根有点红:“多大点事,还记着。”他挠了挠头,“那时候看她娘俩太苦,顺手的事。”

林秀芝望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刚结婚时,这个男人骑着二八大杠载着她,穿过梧桐树影斑驳的街道,说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如今日子谈不上富裕,可这双手修过摩托车,扛过煤气罐,也悄悄给受苦的邻居炖过排骨汤,早就比“好日子”三个字更让她踏实。

“以后张老师有难处,咱还得帮。”林秀芝轻声说。

陈建军叹了口气,却点了点头:“知道。但防人之心也得有,她那个弟弟,看着就不是善茬。”

果然被他说中了。三天后的傍晚,张维桢的弟弟带着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又来了,这次没在楼下吵,直接闯进了二楼的家。林秀芝是听见周磊的尖叫才跑下去的,推门时正看见那两个男人要去拽缩在钢琴底下的孩子。

“你们干什么!”林秀芝冲过去张开胳膊挡在前面,心跳得像要炸开。

张维桢被弟弟按在沙发上,头发凌乱,嘴角还有淤青,看见林秀芝进来,急得大喊:“秀芝快走!不关你的事!”

“我是他邻居,这事我就得管!”林秀芝死死盯着那两个男人,“光天化日抢孩子,就不怕我报警?”

“报警?”张维桢的弟弟冷笑一声,掏出手机晃了晃,“我早跟派出所打过招呼了,这是家庭纠纷,警察来了也不管。”他走到林秀芝面前,眼神阴鸷,“识相的就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林秀芝的腿肚子有点发软,却梗着脖子没动。就在这时,陈建军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个扳手,是刚从摩托车上卸下来的。“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拾!”

男人大概没料到会有人敢硬拦,愣了一下才骂道:“哪来的野狗,多管闲事!”

陈建军没说话,直接把扳手往桌上一拍,发出震耳的脆响。周磊吓得缩了缩脖子,却没像往常那样尖叫,反而从钢琴底下探出头,望着陈建军的背影,眼神里竟有几分依赖。

“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陈建军指着周磊,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要带他走,先过我这关。”

张维桢的弟弟脸色变了变,大概是被陈建军眼里的狠劲镇住了。“行,你们有种!”他撂下句狠话,“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护到什么时候!”

那伙人走后,张维桢抱着周磊瘫坐在地上,浑身还在发抖。周磊却异常安静,小手紧紧抓着张维桢的衣角,另一只手却指向陈建军,发出模糊的“叔”音。

陈建军愣在原地,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林秀芝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眼圈慢慢红了。

那天晚上,二楼的钢琴声弹到很晚,是《友谊地久天长》的调子,虽然依旧磕磕绊绊,却透着股执拗的暖意。林秀芝躺在床上,听着楼下的琴声,突然捅了捅身边的陈建军:“你听见没,磊磊刚才叫你叔了。”

陈建军“嗯”了一声,黑暗里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大概是他翻了个身。“以后晚上把院门关好,我总觉得那小子不会善罢甘休。”

林秀芝“哎”了一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知道,有些牵绊一旦结下,就像老槐树的根,顺着墙缝往深处钻,想扯都扯不断。

秋末的第一场雨来时,张维桢突然敲开了林家的门,手里捧着个铁皮饼干盒。“秀芝,建军哥,”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你们看这个。”

盒子里装着厚厚的一沓乐谱,纸张泛黄发脆,上面是周明远的字迹,工工整整地抄着《致爱丽丝》《月光奏鸣曲》,每首曲子的空白处,都画着小小的音符简笔画——有戴着安全帽的音符,有骑着自行车的音符,还有抱着孩子的音符。

“昨天整理明远的遗物,在钢琴腿的夹层里找到的。”张维桢的手指抚过那些简笔画,“他卧床的时候,怕我闷,就一点点抄下来,说等他好了,要看着我弹给磊磊听。”

林秀芝拿起一张乐谱,背面竟贴着张照片:是周明远坐在轮椅上,张维桢站在他身后,两人中间的周磊刚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扑向镜头。照片上的阳光金灿灿的,把三个人的笑容都镀上了一层暖光。

“多好的一家子。”陈建军在一旁轻声说,语气里有难得的柔软。

张维桢突然红了眼眶:“我想把这些乐谱整理出来,打印成书。说不定……说不定能给其他自闭症孩子做教材,他们对音乐都敏感。”

林秀芝心里一动:“这主意好!我听说现在有专门的音乐疗法,说不定真能帮上忙。”

“可我不懂排版,也没钱印刷。”张维桢的眼神暗了下去。

“钱的事你别操心。”陈建军突然说,“我这几个月跑摩的攒了点,不够的话,我再跟工友们凑凑。排版的话,厂里的小李是大学生,懂电脑,让他帮忙。”

张维桢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林秀芝握住她的手,看见她掌心的茧子——是常年弹钢琴、做家教磨出来的,粗糙,却带着温度。

“还愣着干什么,”林秀芝笑着推了她一把,“快把乐谱理整齐,我去叫小李过来。”

那天下午,林家的客厅挤了满满一屋子人。陈建军搬来了厂里淘汰的旧电脑,小李坐在桌前噼啪打字;林秀芝和张维桢蹲在地上,把乐谱按难度分类;陈瑶趴在周磊身边,给他讲照片上的故事,男孩虽然没说话,却听得格外认真,手指还跟着乐谱上的音符轻轻点着地板。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幅被拉长的全家福。林秀芝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张维桢说过的话——“他在的日子,连窗外的麻雀叫都比别人家长”。原来日子的长短,从不是看钟表的指针,是看心里装着多少人,记着多少暖。

冬月初雪那天,周磊的舅舅又来了。这次他没带人,独自站在楼下的雪地里,像个被冻僵的木桩。林秀芝买菜回来撞见他,刚想喊陈建军,却见男人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往二楼的方向望了望,最终还是塞进了她手里。

“这里面是五万块钱。”男人的声音冻得发颤,“我……我听邻居说,他们在印什么乐谱。就当……就当我给孩子积点德。”

林秀芝愣了愣,看着男人转身走进风雪里,背影竟有些佝偻。她捏了捏纸袋的厚度,突然想起张维桢说过,她弟弟小时候总偷家里的鸡蛋给姐姐吃,因为姐姐要去县城学钢琴,他怕姐姐饿。

回到家,林秀芝把钱交给张维桢,女人捧着纸袋哭了很久,最后把钱都放进了乐谱的印刷费里,只留下一张,夹在周明远抄的《致爱丽丝》乐谱里,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弟弟,雪停了来家里喝碗热汤吧。”

春节前,乐谱终于印好了。淡蓝色的封面上,印着周明远画的音符简笔画,还有一行字:《给磊磊的音乐盒》。张维桢送了一本给林秀芝,扉页上写着:“赠秀芝、建军,愿日子如乐谱般,有高低起伏,却终是暖调。”

大年初一的早上,林秀芝被一阵钢琴声吵醒。是《春节序曲》,弹得欢快又生涩,中间还夹杂着两个孩子的笑声——一个清脆,一个模糊,却像一对合鸣的铃铛。

她走到阳台往下看,看见张维桢坐在钢琴前,周磊站在她身边,手指笨拙地按在琴键上。陈瑶蹲在旁边,手里拿着根筷子,帮他们打着节拍。陈建军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豆浆。

“你听,”林秀芝靠在丈夫肩上,雪花落在睫毛上,凉丝丝的,心里却暖得发烫,“他们在弹新年歌呢。”

陈建军“嗯”了一声,把一杯豆浆递给她:“凉了就不好喝了。”

琴声还在继续,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在雪后的清晨里散开。林秀芝捧着温热的豆浆,看着楼下那三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突然明白了张维桢那句话的意思——原来靠近一个人,就是靠近他的苦,也靠近他的甜。就像这杯豆浆,烫嘴的时候会皱眉,暖手的时候会微笑,可终究是舍不得放下的。

雪慢慢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筒子楼的玻璃窗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林秀芝知道,新的一年,日子或许还会有磕绊,会有风雨,但只要楼下的琴声不停,孩子们的笑声不断,这满屋子的烟火气,就永远不会散。

开春后,筒子楼里的积雪化了,墙根下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芽。张维桢带着周磊去社区的康复中心做音乐治疗,林秀芝总让陈瑶跟着,说是“给周磊哥哥做伴”,实则是想让女儿多陪陪那对总显得孤单的母子。

陈建军找了份在汽修厂的工作,比跑摩的安稳些,就是下班晚。每天傍晚,林秀芝都会多焖一碗饭,等张维桢娘俩从康复中心回来,正好赶上热乎的。有时是红烧肉炖土豆,有时是西红柿鸡蛋面,简单的家常菜,却总吃得热气腾腾。

这天林秀芝正在厨房择菜,听见陈瑶在客厅喊:“妈!周磊哥哥会说‘饭’了!”她手一抖,菠菜叶掉在地上,慌忙擦了擦手跑出去,正看见周磊指着桌上的搪瓷碗,含混地重复:“饭……饭……”

张维桢站在一旁,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手里的乐谱都被攥皱了。“早上在康复中心,老师用木鱼敲节奏,他突然就跟着说了句‘敲’,”女人的声音抖得厉害,“刚才看见瑶瑶端碗,又说‘饭’……秀芝,你听见了吗?他会说话了!”

林秀芝走过去,一把抱住张维桢,眼泪噼里啪啦掉在她的肩膀上。“听见了,听见了!”她哽咽着说,“磊磊是好孩子,早就该会说话了。”

陈瑶举着块馒头跑过来,塞到周磊手里:“哥哥快吃!吃完有力气说更多话!”周磊接过去,虽然没点头,却往陈瑶身边靠了靠,肩膀轻轻蹭着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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