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昭来得很快。
她显然已经准备歇下,只随意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未施粉黛,披了件月白色的锦纹披风,步履匆匆而来,脸上却不见丝毫睡意,唯有沉静的专注。
她一进清梧轩,便感受到那股不同寻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凝重气氛,再看到萧景珩立于窗边那挺拔却透着冷意的背影,心中便是一沉。安公公深夜急请,王爷此刻的神情……必有大事发生。
“王爷。”她轻声唤道,走到他身边,带来一丝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清雅气息。
萧景珩闻声回头,看到是她,冷峻的眉眼稍稍柔和了些,但眼底的凝重未减。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示意她坐下,然后将安公公汇报的情况以及那句如同惊雷般的“构陷通敌”警示,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叙述到那四个字时,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冰棱般的冷意。
苏云昭安静地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在听到“通敌”二字时,纤细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仿佛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过后依旧澄澈。
待萧景珩说完,她并未立刻发表意见,也没有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而是微微蹙起眉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陷入了沉思。
烛光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更衬得她眼神明亮而专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扫描分析这突如其来的危机。
“信的内容,我们无从得知。”
萧景珩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被挚亲之人背后捅刀而产生的痛楚与焦灼,“但既然对方敢用此罪名,必然伪造了看似可信的证据。
如今信已到了父皇手中,我们处境极为被动,犹如盲人临渊。”
苏云昭抬起眼眸,看向他,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能抚平躁动的力量:
“王爷,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
伪造之物,纵使做得再像,也必有破绽。
关键在于,这破绽在何处,我们能否在陛下做出决断前,将其找出。”
她顿了顿,思维已然开始高速运转,问道,“王爷可还记得,近期所有与北狄残余势力可能产生关联的时间节点、人员往来、甚至是边关奏报中提及的狄将姓名、部落动向?
尤其是可能被对方利用来构陷的具体事件?”
萧景珩闻言,立刻走到书案后,取出一本厚厚的、以特殊符号标记的册子——那是他整理记录的关于边境军务、各方势力的重要信息摘要,事无巨细,皆有记载。
他将其摊开在苏云昭面前的茶几上:
“所有明面上有记载的,都在这里。
私下里,我绝未与北狄有任何往来,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他的语气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也有一丝寻求信任的微澜。
“我信王爷。”
苏云昭毫不犹豫地说道,目光已落在了那本册子上。
她没有丝毫怀疑,此刻的信任,是两人并肩作战的基础。
她看得极快,纤长的手指偶尔在某一页上停留,脑中飞速运转,如同现代法医在勘察现场,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将可能被利用来构陷的节点一一筛选、排除、交叉比对。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萧景珩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心中那因被诬而翻涌的怒意与寒意,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有她在身边,共同面对,似乎再大的风浪,也多了一份破局的底气与温暖。
她的冷静与智慧,如同暗夜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
忽然,苏云昭的手指停在了一页记录上,那是关于三个月前一次小规模边境冲突的简报。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如同发现关键证据般的锐利光芒:
“王爷,三个月前,黑水峪那次遭遇战,我方巡边小队与北狄残部一支大约百人的队伍交手,可有俘虏或斩获知名狄将?
其具体结果如何,可有明确记录?”
萧景珩对军务极为熟悉,略一思索,便肯定地答道:
“有。
当场格杀了一名叫做‘秃发乌孤’的百夫长,其首级已由边军验明正身,记录在案,并有随军书记官签字画押。
此人乃是北狄王庭一个远支贵族,在残余势力中略有声名,其战死之事,兵部存档应有记载。”
“阵斩……首级验明,记录在案……”
苏云昭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眸光越来越亮,如同拨云见日,“若对方要伪造通信,必然会选择一个有分量、但又并非核心顶级的人物,如此既能增加可信度,又不易因目标太过重要而立刻被戳穿。
这个‘秃发乌孤’,阵亡时间明确,有据可查,若是信中提及与他‘密谋’的时间,发生在他阵亡之后……”
她看向萧景珩,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这是一个极其低级的错误,但若对方情报核查不严,或者依赖于模糊的记忆,便很可能出现!
萧景珩精神一振,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
“这是一个极大的破绽!
若信中出现此等谬误,便是铁证!
足以说明信件纯属伪造!”
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不过,对方既然处心积虑,未必会犯如此明显的错误。”
苏云昭却并未放松,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深入分析:
“这是一个方向。
此外,信件的用纸、笔墨,虽可做旧,但来源可查否?
北狄残余困守苦寒之地,物资匮乏,其所用纸张、印泥,与中原乃至我朝边军所用,必有差异。
若这伪造之信,用的是上好的江南宣纸,或是带有京城特定商铺标记的墨锭……”
她现代人的思维,对于物证检验有着天然的敏感,立刻想到了溯源调查。
“即便纸张普通,其生产批次、流向,或许也能找到线索。”
“还有,”她伸出第三根手指,逻辑清晰,步步推进,“书信往来,必要有传递途径。
边关封锁严密,大规模商队通行皆有记录,私下传递如此重要的密信,必然要借助特殊的渠道,或是收买边军驿卒,或是利用往来商队的夹带。
王爷可仔细回想,近期是否有任何可疑的、可能与边关传递信息相关的环节出现疏漏,或是被他人经手?
尤其是可能被靖王府势力渗透或影响的环节?”
萧景珩听着苏云昭条分缕析,如同抽丝剥茧,心中的思路也越发清晰、明朗起来。
她就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在纷乱复杂、看似无懈可击的迷局中,精准地找到了几个可能切入的关键点。
时间人物的矛盾、物证来源的追溯、传递渠道的核查——这三个方向,任何一个找到确凿证据,都足以撕开这诬告的假面,甚至可能反将一军!
“云昭,你所言极是!”
萧景珩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锐利而沉稳的光芒,之前的阴霾被驱散了大半,“时间人物的核查,我立刻命凌墨动用军中可靠旧部,调取黑水峪之战的详细军报存档,务必拿到秃发乌孤确切的阵亡时间证明,最好能找到经手军官的证词。
物证方面,虽难以直接查验那封信,但可以暗中调查京城中可能提供特殊用纸笔墨的商铺,尤其是与谢家或靖王府有关联的,此事交由王先生去办。至于传递渠道……”
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我会让赵先生他们仔细梳理近期所有可能与边关产生联系的人事变动与异常情况,尤其是驿传系统和边境巡检方面。”
虽然那封要命的信他们无法亲眼得见,但苏云昭凭借有限的线索、对逻辑细节的敏锐洞察和跨时空的思维角度,已然为困局撕开了一道充满希望的口子。反击,就从找出这些细微的、却可能致命的破绽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