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查持续到第七日午后,户部那位素以严谨刻板着称的刘郎中,在核完最后一笔用于采买过冬棉袄的款项,并与发放记录、受抚恤遗属的按印一一对应无误后,终于搁下了手中的朱笔。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长舒一口气,连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之间,颈背早已僵硬不堪。
他抬起头,看向端坐一旁、正静静翻阅书卷的苏云昭,只见她神态自若,眉目恬淡,仿佛连日来的严苛稽查不过是清风过耳,未曾扰其分毫。
刘郎中清一清因久未言语而略显沙哑的嗓子,站起身来,郑重地拱了拱手,衣料摩擦间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王妃娘娘,”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官腔的板正,但语气中那份难以掩饰的叹服却泄露了他真实的想法,“下官与诸位同僚,已将善堂自开办以来所有账目、票据、发放记录,悉数核查完毕。
账目清晰,收支相符,笔笔有据,实乃……下官经办诸多事务中,罕见之清明,无可指摘。”
他语速缓慢,字字清晰,似是将这结论在心中反复掂量过数遍,才终于出口。
厢房内另外几位官员,包括内侍省派来的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太监,也纷纷点头附和,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如释重负又兼有几分钦佩的神色。
他们起初或许存了别样心思,或受了某些暗示,欲在鸡蛋里挑出骨头,但在如山铁证和苏云昭这份坦荡从容的态度面前,也不得不承认,这善堂确实做得干净漂亮,每一笔开销都有来处、有去处,票据齐全,印鉴分明,想从账目上找出半分纰漏,都是痴心妄想。
那老太监甚至微微颔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苏云昭闻言,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并无丝毫得意之色,只微微欠身还礼,声音平和温婉:
“有劳诸位大人连日辛苦。善堂所得,皆来自京中善心人士捐赠,用于抚恤为国捐躯将士的遗属,使其能熬过寒冬,感受天恩与世间温情。
云昭不敢有一文滥用,唯求俯仰无愧于心,亦不负皇恩浩荡,将士赤诚。”
她语声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言辞恳切,立意高远,将一桩简单的账目核查,提升到了感念皇恩、体恤忠烈的层面。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账目清白的底气,又点明了善堂抚恤英烈遗属的崇高意义与皇帝仁政的体现,姿态放得极低,道理却站得极高。
让那几个原本还想在些许格式、用印等细节上吹毛求疵的官员,彻底熄了心思,甚至隐隐生出几分惭愧,觉得自己先前那点挑剔的念头,在这番胸怀面前,显得格外局促狭隘。
消息很快传回清梧轩。
萧景珩正在批阅皇帝今日交办下来的几份关于漕运利弊与改革建议的奏折,闻言,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这个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
倒是一旁侍立的谋士王先生,抚须微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王妃娘娘心思缜密,处事周全,此关,算是过了大半。”
“过了大半?”
萧景珩这才搁下狼毫笔,拿起另一份奏折,目光并未抬起,语气平静无波,“账目清白,只是证明了云昭的能力与品行,堵住了悠悠众口。
真正关键的,是父皇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看待我瑞王府在这京中日益增长的‘人望’与‘民心’。”
他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功高震主,有时并非你真有反心,而是你拥有了足以“震主”的资本和影响力,而这恰恰是龙椅上那位日渐年迈的君主最为警惕的。
片刻后,他吩咐侍立一旁的凌墨:
“去锦墨堂回话,就说账目既已查清,辛苦王妃了。
让她按原计划,将核查无误的结果,择其要者,公示于众,尤其要让那些受抚恤的军属知晓,安他们的心。
府内一切照旧,不得因此事有丝毫张扬庆贺之举,约束下人,谨言慎行。”
“是。”
凌墨领命而去,脚步轻捷却沉稳。
接下来的日子,萧景珩愈发谨慎,言行举止,堪称臣子典范。
他每日按时上朝,衣冠整肃,神情恭谨,聆听政议时全神贯注,若非皇帝垂询,绝不多发一言。
下朝后,要么在清梧轩处理皇帝交办的政务,要么入宫禀报事务,行程简单清晰,毫无结交攀附之迹。
他恪守臣道,对交办的差事尽心竭力,务求完美无瑕,却绝不结党,不揽权,更不对任何涉及立储的暗示或试探做出回应,仿佛那些汹涌的暗流都与他无关。
甚至对于靖王那边明显带着炫耀意味的、与武将们频繁往来、声势浩大的举动,他也只做不见,偶尔在朝堂廊下相遇,依旧是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拱手见礼,淡笑寒暄,言辞得体,举止有度,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却也摸不清半分真实情绪。
这日,皇帝召他至南书房,问及对北狄边境冬季防务的看法,以及开春后是否宜主动出击。
萧景珩早有准备,条分缕析,从边境粮草储备、哨所兵力配置、预警传递机制,说到边境百姓生计与战事关联,分析得透彻明白,并提出几条稳妥的加强防务、巩固边防的建议,却绝口不提应由何人主导防务,更不暗示应由自己插手军权,只就事论事,一副全然为国谋划、不存私心的姿态。
皇帝听着,目光深邃地落在他的脸上,那眼神锐利而沉静,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面容,直窥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殿内檀香袅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末了,皇帝只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萧景珩躬身应是,态度恭谨如初,稳步退出南书房。
直到走出殿门,高大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感受到背后那两道如有实质的、带着审视与权衡的目光渐渐消失,他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背心处,竟已隐隐渗出些许冷汗。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在这只老虎日渐年老、对权柄掌控愈发敏感且猜忌心日重之时,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知道,账目的清白只是一时的安稳,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真正的风浪,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他回到王府,见苏云昭正在昭晖院的小暖阁内,对着一盆开得正好的水仙修剪枝叶,侧影娴静,神态安详。
她见他归来,抬眼微微一笑,眸中清澈如水,并未多问朝中之事,只轻声道了句:
“回来了。”
萧景珩走过去,很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窗外是凛冽的寒冬,庭院中积雪未融,掌心却传来一丝暖意,心中那份因帝王猜忌而生的沉重与寒意,似乎才被这细微的温暖悄然驱散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