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舞弊的风声,如同初春时节一场不期而至的倒春寒,迅速席卷了整个京城。
虽已入夜,但那股寒意却透过市井街巷的窃窃私语、茶楼酒肆的议论纷纷,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处角落。
贡院外的哭诉与喧闹虽已被京兆尹府的差役强行驱散,但流言却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借着士子们的愤懑不平和百姓们对科举这一“通天梯”的天然关注与敏感,迅速蔓延开来,愈演愈烈。
人们交头接耳,猜测着哪些权贵子弟可能涉案,质疑着本届考官尤其是主考张侍郎的清誉,更将探究、怀疑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向了与张侍郎关系密切的瑞王萧景珩。
瑞王府内,清梧轩中烛火长明,气氛却与外界的喧嚣躁动截然不同,并非慌乱,而是一种沉静的紧绷。
萧景珩坐于案后,面前依旧摊开着试点地区的官员遴选名单与规划文书,似乎并未被外面的流言蜚语所扰。
但他握着朱笔的手指微微停顿,以及那比平日更加幽深冷冽的眼神,让肃立在下首的凌墨清晰地感受到,殿下平静的面容下,正涌动着冰冷的怒潮与精准的计算。
“查清楚了?
带头闹事的,是哪些人?
具体背景、近日行踪,有何异常?”
萧景珩的声音不高,平稳如常,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回殿下,”凌墨垂首,语速清晰而快速,“已初步查明。带头者名为孙槐,京郊涿州人士,年二十五,家境贫寒,自称苦读十余载,此次春闱再次落第。
其余闹事者五六人,也多是类似情况,屡试不第或自认为考绩不佳者。
表面看,似是因多年落第,积怨已久,此次借机发泄,聚众闹事,欲引起关注。”
“表面?”
萧景珩放下朱笔,指尖在名单上轻轻一叩,发出轻微的声响,“仅是因落第心生怨愤,便能将矛头如此精准、毫不犹豫地对准位高权重的礼部侍郎?
并能迅速组织起人手,选择贡院此人流密集之处,哭诉内容直指‘泄题’这等敏感要害,且能立刻引得满城风雨,舆情汹汹?
这背后,若无人精心指点煽风,无人幕后推波助澜,提供支持,本王绝不信。”
凌墨头垂得更低:
“属下亦觉此事蹊跷万分,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已加派人手,分作三路:
一路严密监控孙槐等人近日行踪,接触过何人;
一路排查京城各客栈、寓所,查清他们落脚之处及资金来源;
另一路则暗中探访此次春闱与靖王府、谢家有所关联的考生动向。
只是……对方此次手脚极为干净利落,目前尚未抓到切实的把柄与人证。”
此时,苏云昭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参茶走了进来,恰好听到后半句。
她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萧景珩手边,接口道:
“对方此次学乖了,汲取了盐政流言被父皇申饬的教训,并未动用谢家或靖王府明面上有记录的人手。
很可能是通过某些难以追踪的中间人,或是利用了这些失意士子真实的失落情绪加以引导、放大,甚至可能许以钱财好处,驱使他们做出头之鸟。
手法更为隐蔽,难以直接追踪到源头。”
她顿了顿,眸光清冷,继续分析:
“然,其目的显而易见,甚至可称歹毒。
盐政试点方定,殿下声望初涨,彼等便立刻抛出科举舞弊案,直指殿下麾下清流领袖、德高望重的张侍郎。
一来可沉重打击殿下及清流阵营的声誉,动摇支持根基;
二来可成功转移朝野对盐政试点的关注与讨论,拖延甚至破坏试点推行;
三来若运作得当,引发龙颜大怒,甚至可能动摇张侍郎之位,从而断殿下一条臂膀,可谓一石三鸟。”
萧景珩闻言,冷哼一声,眸中寒光乍现:
“算计得倒精!可惜,太过急切,反倒露了痕迹。
他们以为,散播流言,仍是如盐政那时一般,能轻易搅动风云,而不必付出代价吗?”
他端起参茶,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锐利的眼眸:
“父皇昨日才在朝堂之上严厉申饬流言,严查源头。
他们今日便顶风作案,真当父皇的旨意是耳旁风么?
真以为这京城,是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操纵舆论之地?”
苏云昭眸光微亮,似乎捕捉到了他的思路:
“殿下的意思是……要借父皇之势,反将一军?”
“既然他们想用流言中伤,那本王便让他们尝尝,被自身恶行反噬的滋味。”
萧景珩嘴角勾起一抹冷峭而自信的弧度,“凌墨,不必再执着于直接追查科举流言的源头,那正是对方希望我们陷入的泥潭。
你立刻去办一件事:
将我们手中关于赵元培与盐商沈万金在‘雅聚轩’密会之事,不必提及具体谈话内容与礼盒,只需将时间、地点、人物,‘不经意’地、确保绝不会追查到王府头上的方式,透露给都察院那位素以刚直不阿、最恨官员勾结商贾、营私舞弊的李御史知道。记住,要做得自然,如同偶然被其察知一般。”
凌墨立刻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是!
属下明白!
定会办得滴水不漏!”
他深知,那位李御史是块爆炭,一点就着,且因其刚直,由他发难,最具说服力,也最能代表“清议”。
苏云昭略一思索,便完全明白了萧景珩的意图。
此刻若直接抛出赵元培收受贿赂的实证,时机不佳,且容易陷入自辩澄清的被动局面,反而可能被对方利用,搅乱局势。
但只需将“密会”之事透露给痛恨此道的李御史,依其性子及其监察之责,必会如获至宝,闻风而上,深入追查。
如此,既敲打了赵元培及其背后的靖王一派,警告他们父皇已留意流言与勾结,莫要再轻举妄动;
又将水搅浑,将部分朝野的注意力从科举舞弊案上吸引开,分担压力;
更妙的是,此事由御史风闻奏事发起,完全符合朝廷法度与程序,靖王那边即便猜到是瑞王所为,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法直接指责。
果然,次日的例行小朝会上,气氛变得极为微妙。
李御史并未直接具本参奏,但在议论其他事项时,却忽然语带机锋,慷慨陈词,暗指风闻有官员不思报国尽忠,反而于敏感时期,与市侩巨贾秘密往来,过往甚密,其心可疑,其行可虑,恐有不法勾当,请陛下圣察,以正视听云云。
虽未点名道姓,但做贼心虚的赵元培当即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站在队列中只觉得双股战战,如芒在背,连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其余几位近日与盐商有所接触的官员,亦是神色不安,目光游移,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龙椅上的皇帝将殿下众臣的情态尽收眼底,目光在李御史的愤慨和赵元培等人的惶恐之间停留了片刻,眸色深沉如海,却并未当场发作,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便将话题引开。
然而,这种来自都察院的、看似空穴来风实则精准无比的警告,往往比皇帝直接的斥责更令人恐惧。
散朝之后,赵元培几乎是魂不守舍,踉跄着快步离开宫门,往日里与他称兄道弟、密切往来的几位同僚,此刻也下意识地与他保持了明显的距离,仿佛躲避瘟疫一般。
靖王萧景琰看着赵元培那仓惶狼狈、几乎崩溃的背影,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自然瞬间就猜到这背后必有萧景珩的手笔,这精准狠辣的反击,直戳他们的痛处!
可他抓不到任何把柄,无法发作。
经此一事,他阵营中的官员果然如萧景珩所料,气势顿减,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在后续关于科举风波的议论中,也变得噤若寒蝉,谨慎了许多,不敢再如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大肆攻讦张侍郎。
瑞王轻描淡写的一招“敲山震虎”,隔山打牛,虽未彻底平息科举舞弊的流言,却成功地震慑了对手,分化了敌方阵营,瓦解了他们的攻势,为己方查明真相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与空间。
但萧景珩深知,这仅是权宜之计,是防守反击的第一步。
科举风波背后的黑手仍未揪出,士子们的怨气并未消散,真正的危机,还在暗处涌动,随时可能掀起更大的风浪。
他必须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