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沉默,比刚才的雷雨声还要震耳欲聋。
会议室里,几十双眼睛盯着那部黑色的手机。
它就躺在红木会议桌的中央,免提开着,发出轻微的电流嘶嘶声。
沙瑞金没说话。
李达康站在陈岩石身旁,腰弯得像一只煮熟的大虾。
他双手贴在大腿外侧,指尖在裤缝上不断地摩擦,那是他极度焦躁时的下意识动作。
他看着那部手机,就像看着一颗随时会炸的定时炸弹。
陈岩石却觉得这沉默是沙瑞金在酝酿怒火,是给他这把老骨头撑腰的前奏。
“瑞金!你听到没有?”陈岩石对着手机喊道,花白的眉毛抖动着,
“汉东还是不是人民的天下?光明峰项目难道是法外之地?那个赵东来,还有李达康,把侯亮平同志像赶叫花子一样赶出来!这是什么性质?这是搞独立王国!”
“独立王国”四个字,陈岩石咬得很重。
祁同伟站在窗边,手里端着紫砂壶,但他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注意到,当这四个字出口的时候,李达康的腮帮子猛地鼓了一下,咬肌突出,像是在咀嚼一块生铁。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叹息。
很轻,很疲惫。
“陈叔叔。”沙瑞金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
“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医生不是交代要静养吗?这么大的雨,您跑到市委去干什么?”
陈岩石一愣。
他预想过沙瑞金会雷霆震怒,会下令彻查,甚至会当场撤职。
但他唯独没想过,沙瑞金第一句话,是在问他的身体。
“我身体硬朗得很!死不了!”陈岩石有些急了,“我现在说的是公事!是原则问题!”
“原则问题,自然有组织程序。”
沙瑞金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和,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
“陈叔叔,您是老同志,要有觉悟。省委在这个项目上有统一部署。侯亮平同志是不是受了委屈,组织会调查。但是——”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秒。
这一秒,对于侯亮平来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他原本低垂的头猛地抬起来,看向那部手机,眼底闪过一丝惊慌。
“但是,利用老同志的威望,冲击市委常委会,干扰正常行政决策,这也是原则问题。”
轰!
这句话不像刚才陈岩石的咆哮那么响亮,却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扎进了侯亮平的心窝子。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在座的常委们哪个不是人精?
这话听得明明白白——沙书记这是在敲打侯亮平!
是在给陈岩石留面子的同时,狠狠地扇了那个躲在老头背后的“指挥者”一巴掌。
李达康猛地抬起头,原本灰败的脸色瞬间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听懂了。沙瑞金这是在保由于“特殊关系”而受到冲击的行政秩序。
“瑞金,你……”陈岩石没想到沙瑞金会这么说,气得手都在哆嗦,“你这是什么话?我是路见不平!”
“陈叔叔,把电话给达康同志。”沙瑞金不再解释,直接下了命令。
陈岩石僵住了。
他拿着手机,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胸口剧烈起伏,像是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老班长。”祁同伟动了。他几步走上前,动作轻柔地从陈岩石手里拿过手机。
“给我。”祁同伟温和地笑着,然后双手捧着电话递给李达康,“达康书记,沙书记找您。”
李达康接过电话,深吸一口气,脊背瞬间挺得笔直。
“沙书记,我是李达康。”
“达康啊。”沙瑞金的语气变得公事公办,
“光明峰项目我也在关注。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安全生产这根弦不能松。但是,工程进度关系到全省的发展大局,也不能因为某些具体的、局部的摩擦就停摆。你要掌握好这个平衡。”
这是在和稀泥,也是在给李达康台阶下。
更重要的是,沙瑞金完全无视了陈岩石刚才提到的“扣车”、“赶人”的具体指控。
“是!请沙书记放心,我一定检讨自己的工作方法。”李达康大声回答,声音洪亮得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还有,”沙瑞金的声音低沉了一些,“侯亮平在吗?”
角落里的侯亮平身体一僵。
“在的,沙书记。”李达康瞥了一眼那个狼狈的身影,“就在会议室。”
“让他接电话。”
李达康把手机递给走过来的侯亮平。
侯亮平的手是冰凉的,上面还沾着没干的泥水。
他接过电话,嗓子发紧:“沙书记,我是侯亮平。”
“亮平同志。”
沙瑞金没有叫他侯局长,也没有叫小侯,而是用了这种带着距离感的称呼,
“反贪总局派你来汉东,是让你来办案的,是让你来维护法治的。不是让你去当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更不是让你去搬救兵搞政治施压的。陈老这么大年纪了,要是气出个好歹,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抽侯亮平的脸。
侯亮平张了张嘴,想解释那是陈岩石自己要来的,想解释自己是为了正义。
但他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在沙瑞金那里,失分了。而且是极其严重的政治失分。
“带着陈老回去休息。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明天交到省委。”
嘟——嘟——
电话挂断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像是无数人在鼓掌嘲笑。
侯亮平拿着手机,站在原地。
刚才那种“手握尚方宝剑”的得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的羞耻感。
他感觉周围那些常委们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尤其是祁同伟。
侯亮平猛地转头,看向祁同伟。
祁同伟正站在陈岩石身边,手里端着那杯碧螺春,轻轻吹着茶叶沫子。
他脸上没有嘲笑,甚至还带着一丝关切,但这副样子在侯亮平眼里,比直接骂他还要恶心。
“陈老,您喝口水。”祁同伟把茶杯递到陈岩石手里,声音温和得像个孝顺的晚辈,
“沙书记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这么大的雨,您要是病倒了,那就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罪过了。”
陈岩石这时候也回过味来了。他虽然倔,但不是傻。沙瑞金刚才的态度,分明是不想让他插手这事。
老爷子把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顿,溅起几滴水珠。
“好!好一个沙瑞金!好一个顾全大局!”
陈岩石指着天花板,
“既然嫌我这个老头子多事,那我就走!我不碍你们的眼!我就在那敬老院里等着,看着!看你们这帮人能把汉东搞成什么样子!”
说完,陈岩石转身就走。
“亮平!我们走!”
陈岩石走到门口,回头喊了一声。
侯亮平如梦初醒,赶紧把手机放在桌上,低着头就要跟上去。
“慢着。”
李达康突然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