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号谈话室。
侯亮平坐着,一动不动。
他听着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止一个。
“咔哒。”
门开了。
进来的不是纪委干部,而是钟小艾。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色套装,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神情严肃的男女,手里拿着记录本。
侯亮平想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钟小艾没有看他。
她的视线在房间里扫一圈,最后落在侯亮平手腕上那副连接着椅子的手铐上。
“这里的监控设备,最后一次检修是什么时候?”她问身旁的工作人员,声音不大,但在这间吸音的屋子里异常清晰。
“报告组长,根据记录,是上周三。”
“把记录拿过来我看看。”钟小艾吩咐道,“还有,对嫌疑人使用约束性械具的审批文件,以及使用时长,我要原始记录。”
“是。”
她的下属立刻转身出去办理。
整个过程,她没有给侯亮平一个多余的表示,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只是一个需要按程序检查的案卷物证。
这份公事公办的冰冷,比之前电话里的训斥更让侯亮平难受。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放在解剖台上供人检视的标本。
另一个下属拿着相机,对着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及侯亮平的状态,一丝不苟地拍照取证。
“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每一次都敲在侯亮平的心上。
“好了,你们在外面等我。”
终于,钟小艾做完这一切,对最后留下的那名下属说。
“是,组长。”
铁门被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钟小艾拉开侯亮平对面的椅子,坐下。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铺着软包的桌子。
“侯亮平。”
她开口,叫了他的全名。
侯亮平的身体绷紧,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妻子。
钟小艾没有他预想中的愤怒,也没有任何温情。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种平静下面,压着侯亮平无法想象的重量。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条冰冷的锁链。
“叮啷。”
“感觉怎么样?”她问。
侯亮平的嘴唇哆嗦着,没说话。
“祁同伟来过了?”钟小艾又问。
侯亮平猛地抬头。
“他是不是告诉你,沙瑞金办你,是为了向京城表态?田国富卖你,是为了自保?”
侯亮平的呼吸一滞。
“他是不是还问你,凭什么看不起他?”
一字一句,都精准地命中侯亮平刚刚被摧毁的防线。
他那点仅存的骄傲,被妻子用如此平淡的语气再次剥开,暴露在空气里。
“他说的,都对。”钟小艾收回手,向后靠在椅背上。
“你就是这么蠢。”
这五个字,比任何谩骂都更有杀伤力。
“我……”侯亮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艾,我错了……是田国富,他一直跟我说,祁同伟有问题,程度是他的黑手套……”
“所以你就信了?”钟小艾打断他,声音里带上了情绪,是一种极度失望后的冷嘲,
“一个在汉东经营多年,连沙瑞金都要认真对待的省委常委,一个在京城毫无根基,被所有人当成棋子的省纪委书记。你选择相信后者?”
“你凭什么?”
又是这三个字。
从祁同伟嘴里说出来,是积压多年的怨气和质问。
从钟小艾嘴里说出来,却是对他智商和判断力的无情碾压。
“就凭他说了几句你想听的话?就凭他给了你一把可以捅向祁同伟的刀?”
钟小艾的语速加快,
“侯亮平,你不是来反腐的,你是来报私仇的!你打着反贪的旗号,干的却是把自己当成正义化身,肆意践踏规则的勾当!”
“你真以为,你是汉东的英雄?”
“你不过是田国富手里那把最好用的枪!现在枪炸膛了,他第一个就把你扔掉!”
侯亮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他双手死死地抓着椅子边缘,手腕被手铐磨得生疼。
“家里的电话……爸他……”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带着一丝哀求。
“爸?”钟小艾冷笑一声,“你还敢提他?”
她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侯亮平。
“我来之前,爸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们钟家,从来没有出过蠢人。更没有出过,把自己蠢进去,还妄想让全家给他陪葬的蠢人。”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从侯亮平的头顶浇到脚底。
他彻底凉了。
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钟小艾眼中的锐利和愤怒慢慢褪去,转为一种深沉的疲惫。
她沉默了很久。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钟小艾重新开口,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但这次,是战略部署前的冷静。
“你想不想从这里出去?”
侯亮平涣散的瞳孔,重新有了一点光。他猛地点头。
“那就忘了你那个反贪局长的身份,忘了你那套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干部。一个等待组织审查和处理的,罪犯。”
钟小艾的每个字,都像是在给他重新设定程序。
“接下来,专案组会审你。我的话,只说一遍,你记清楚。”
“第一,你的所有违规行为,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不许有任何隐瞒和辩解。态度,要诚恳。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急于求成、被胜利冲昏头脑、无视法纪的莽夫。”
侯亮平愣住:“那我不就……”
“闭嘴,听我说完!”钟小艾厉声说。
“第二,关于田国富。你要详细说明,他是如何一步步引导你的。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承诺,每一次对你行动的默许和暗示,你都要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记住,你是被他‘误导’和‘唆使’的。你是工具,他是那个使用工具的人。你要让专案组明白,你的‘蠢’,是他的‘坏’所导致的。”
“一个可以被教育的蠢货,和一个必须被清除的坏人,沙瑞金会选哪个,你懂吗?”
侯亮平脑中轰然一声,他瞬间明白了。
这是弃车保帅。
只不过,这一次,要被放弃的“车”,是田国富。
而他,侯亮平,就是那个用来扳倒田国富的,最关键的证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钟小艾的声音压得更低,
“关于祁同伟和‘鱼刺’计划,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程度涉黑,是祁同伟的保护伞。专案组给你看的卧底档案,你表示震惊、懊悔,但仅此而已。不要去探究,不要去质疑,更不要发表任何看法。那里面的水,不是你能碰的。”
侯亮平下意识地想问为什么。
钟小艾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停住。
“祁同伟给你看的‘鱼刺’档案,是真的。”她头也不回地说。
“但沙瑞金给你看的,不完整。”
侯亮平的心脏狠狠一跳。
“那份档案,还有最后一页。沙瑞金把它抽掉了。”
“最后一页,写的是‘鱼刺’行动的终极目标。也就是程度用命要去接触的,那个真正的大人物。”
钟小艾转过头,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她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刻进侯亮平的脑子里。
“那个人的名字,在京城,比我父亲的名字,分量要重得多。”
“你差点把他给掀出来。”
“所以,沙瑞金不是在保祁同伟,他是在自保。他必须用最快、最狠的方式把你按死,才能向那位大人物证明,汉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蠢货造成的意外,而不是一个有预谋的政治行动。”
“你现在明白,你捅的,是什么样的天了吗?”
侯亮平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瘫软在椅子上。
“所以,侯亮平。”钟小艾最后说道,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
“老老实实当你的棋子。做一个有价值的棋子,你还有活路。”
“否则,不用沙瑞金动手,会有人……让我们全家,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咔。”
门开了,又关上。
钟小艾走了。
侯亮平独自一人,被锁在椅子上。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分量要重得多”,和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来自京城的名字。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祁同伟,不是汉东的官场。
他一头撞上的,是权力金字塔最顶端那块,看不见的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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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小艾出去之后,她并没去哪里,而是去拜访一个人!
一个已经在汉东的政治圈里,存在感已经近乎没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