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
汉东省政府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
桌子两侧，泾渭分明。
一边，是以天穹集团cEo为首的几位高管，他们西装革履，精神饱满，面前放着厚厚的项目计划书。
另一边，是京州市的几位部门负责人。
招商局长王建国，规划局长，国土局长……
他们是李达康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将，此刻个个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面前的茶杯里，热气袅袅。
祁同伟坐在主位上。
他今天穿一身深色的便装，没穿警服，整个人显得很放松。
“各位。”
他微笑着开口。
“今天请大家来，是为‘汉东-天穹项目’开一个对接协调会。”
“天穹集团是国内顶尖的高新企业，他们带着百亿资金和巨大的诚意来到汉东，这是我们汉东的机遇。”
“尤其是在大风厂问题上，天穹集团高风亮节，第一时间拿出十亿预付款，解决了我们迫在眉睫的难题。”
“我代表省政府，对天穹集团表示感谢。”
祁同伟说完，带头鼓掌。
天穹集团的cEo和高管们立刻礼貌地颔首，露出笑容。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了几下。
京州那边的几位局长，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手，神态倨傲。
会议，正式开始。
天穹集团的cEo打开ppt，开始介绍他们宏大的商业计划。
如何盘活大风厂的土地，建立高新科技园区。
如何进行产业配套，带动周边就业。
如何进行商业开发，提升整个光明峰项目的价值。
计划详尽，逻辑清晰，前景诱人。
然而，京州那边的几位局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在听什么无关紧要的报告。
天穹集团的cEo讲完，会议室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祁同伟看向京州市招商局长王建国。
“王局长，市里对这个项目，有什么看法？”
王建国清了清嗓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喝一口茶。
这个动作，充满了官僚式的傲慢。
放下茶杯，他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祁省长，对于天穹集团这样优秀的企业，我们京州，当然是举双手欢迎的。”
他先是说了一句漂亮的场面话。
然后，话锋一转。
“但是，我们京州，也是一个讲规矩，讲程序的地方。”
王建国的脸上，笑容不变，但说出来的话，开始带刺。
“刚才听了贵公司的介绍，计划很宏伟，但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他看向天穹集团的cEo。
“大风厂那块地，是工业用地。”
“按照我们国家的土地管理法，工业用地要变更为商业开发用地，这需要一个非常复杂的审批流程。”
“首先，要由第三方权威机构进行土地价值评估，然后是专家组进行项目可行性论证，再然后是社会意见征集，最后还要上报到市里、省里，甚至国土资源部。”
王建国每说一个环节，天穹cEo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这一套程序走下来，我们得严格遵守。”
王建国摊开手，做出一副“我很无奈，但规矩如此”的模样。
“祁省长，您也是知道的，这个程序，一步都不能少啊。”
他最后那句话，是对着祁同伟说的。
“这个周期，大概需要多久？”
天穹cEo忍不住问。
王建国伸出一根手指。
“保守估计。”
“一年。”
“这还是在所有环节都非常顺利的情况下。”
轰。
这个“一年”，让天穹集团这边的所有人，脸色都变。
商业投资，时间就是金钱。
一个项目前期流程就要一年，等项目落地，黄花菜都凉。
还没等天穹cEo提出异议。
旁边的规划局长，立刻跟上，发动第二轮攻击。
“王局长说的没错，程序很重要。”
规划局长慢条斯理地补充。
“我再补充一点，关于环保评估的问题。”
“大风厂那块地，地理位置很特殊，它就在我们京州的光明峰生态景区旁边。”
“光明峰可是我们汉东省的生态名片，是受省级保护的。”
他的调门一下子高了起来。
“要在那个地方搞这么大规模的开发，环保评估，必须采用最高标准！”
“空气、水源、土壤、噪音……每一项指标，都必须做到零污染，零影响。”
“这个评估报告，也需要请京州、省里，甚至燕京的专家来共同会审，责任重大，谁也担不起这个破坏生态的骂名。”
他看着天穹cEo，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评估，同样需要时间。”
“而且，如果评估结果有任何一点不达标，对不起，这个项目，我们规划部门，绝对不会盖章。”
国土局长也在这时见缝插针。
“对，我们国土部门也是这个意见，必须符合规定，一切都要按文件来。”
一个接一个。
一环扣一环。
王建国谈土地性质。
规划局长谈环保红线。
国土局长谈法规文件。
他们每个人说的话，都合理合法，都站在“规矩”和“程序”的制高点上。
他们完美地，用一条条看不见的绳索，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天穹集团的百亿投资，牢牢地困在网中央。
动弹不得。
会议室里的气氛，彻底冷下来。
天穹集团cEo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各位领导。”
“我们理解程序的重要性。”
“但我们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的，首期百亿投资，十亿安置费已经先行支付，这足以证明我们的决心。”
“关于土地和环保的问题，我们可以在后续的合作框架里，投入更多的资金和技术去逐步解决，达到甚至超过汉东省的要求。”
他停顿一下。
“但如果，仅仅是前期的审批流程，就要耗费一到两年的时间……”
“这不仅会产生巨大的资金成本，更会让我们错失市场的最佳时机。”
“我们希望，省里和市里，能够考虑到我们项目的特殊性，以及它对于解决大风厂上千工人生计的紧迫性，能否……”
他的话还没说完。
王建国就直接打断他。
“这位先生。”
王建国脸上那虚伪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我们理解企业的难处，赚钱嘛，都想快。”
“但汉东，是讲规矩的地方。”
他刻意加重了“规矩”两个字。
那副神态，那副腔调，和昨天祁同伟在工地上痛斥的“狗屁规矩”，形成绝妙的讽刺。
“天塌下来，规矩都不能乱。”
王建国说出这句话时，他甚至没有看天穹的cEo。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直直地射向主位上的祁同伟。
挑衅。
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挑衅。
他在用李达康的剑，斩祁同伟的官。
他在告诉所有人，在京州这片土地上，谁说了算。
会议室里，死寂。
天穹集团的高管们，个个面色铁青，拳头紧攥。
他们纵横商场多年，第一次见到如此蛮横、如此不加掩饰的官僚主义壁垒。
京州那几位局长，则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的微笑。
他们等待着。
等待着祁同伟发怒。
等待着他拍案而起。
只要他失态，只要他用权力强压，他们就有无数种办法，将这件事捅到省委，捅到沙瑞金书记那里去。
他们已经赢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祁同伟身上。
然而，祁同伟没有发怒。
他甚至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他就那么静静地靠在椅子上，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
然后，他放下茶杯。
茶杯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祁同伟抬起手，用食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叩了叩桌面。
咚。
咚。
两声轻响，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两下叩击，莫名一紧。
京州那几位局长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他们的心头。
祁同伟终于开口。
“王局长说的对。”
“规矩，不能乱。”
听到这句话，王建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嘴角的笑意重新浮现。
他以为，祁同伟服软。
然而，祁同伟的下一句话，让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不过我记得，三个月前，为了给一家新加坡的外资企业落地，市里连夜召开常委会，特事特办，三天就走完了一年的流程。”
祁同伟顿了顿。
他那平淡的视线，缓缓扫过王建国，扫过规划局长，扫过那几张瞬间变得煞白的脸。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甚至称得上是亲切的笑容，补充道。
“那家企业，好像是叫‘维多利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