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斗法?”
侯亮平听见这四个字,一股血直冲脑门。
他当然知道这是神仙斗法!
他就是因为被这些神仙当球踢,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季检!”侯亮平往前抢了一步,手撑在季昌明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
“我不是棋子!”
“我是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的侦查处处长!我下来,代表的是中央反腐的决心!”
季昌明终于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侯亮平。
“决心?”季昌明把这两个字在嘴里过一遍,“猴子,李达康是头猛虎,他刚从自己身上活生生撕下一块肉,嘴边的血还没舔干净,你现在要去他嘴里夺食?”
“你凭什么?”
“凭你最高检的身份?还是凭你这一腔没挨过打的热血?”
侯亮平被这两句轻飘飘的话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凭什么?
李达康连祁同伟的面子都敢当众撕破,会在乎他一个挂职的反贪局长?
在汉东这片土地上,热血,可能真的是最没用的东西。
“就凭我丢在吕州的脸!”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就凭我这个‘钦差大臣’,现在成全汉东政法系统的一个笑话!”
他死死地盯着季昌明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季检,我不是要去夺食!我是要把本该属于我的尊严,亲手拿回来!”
“李维民这个案子,在市纪委手里,查到顶,就是个经济问题,作风问题,最后变成李达康书记清理门户,整肃吏治的政绩!”
“可是在我们省反贪局手里,性质就完全不一样!”
“他敢阻挠最高检的调查,这就是公然对抗中央!这才是案子的核心!这把剑,李达康不敢拦,高育良也不敢挡!”
“我愿意当这把剑!就算最后剑断了,我也认!”
办公室里,只剩下侯亮平粗重的喘息声。
季昌明看了他很久。
然后,他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身体靠进椅背,伸手拉开了最下面那层抽屉。
侯亮平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看见季昌明从抽屉里,拿出了《案件移交协调函》。
季昌明没有在上面写一个字,甚至没有拿起笔。
他只是用两根手指,将那份空白的函件,慢慢地推过光滑的桌面,推到侯亮平的面前。
纸张摩擦着桌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魔鬼的低语。
“要去,你自己去。”
“省院,只负责盖章。”
侯亮平彻底愣住。
他设想过季昌明会拒绝,会劝说,会发火,但他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
这不是支持,这甚至不是默许。
这是把他侯亮平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推到斗兽场的中央,让他独自去面对那头最凶猛的,刚刚被激怒的猛虎——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他终于懂了。
在季昌明这种老猎人眼里,他侯亮平是什么反腐利剑?
什么钦差大臣?
他就是一颗从京城空投下来,背景够硬,胆子够大,又急于证明自己的,最好用的石头!
把他扔出去,砸向李达康,看他接还是不接?
是退还是进?
把他扔出去,砸向“汉大帮”,看高育良保还是不保?
祁同伟救还是不救?
无论结果如何,他季昌明,都可以安坐钓鱼台,稳稳地看着水下的两头巨鳄,如何撕咬,如何出招,如何暴露自己的底牌。
而他侯亮平,就是那块被扔下水的,血淋淋的饵料!
侯亮平的手脚一片冰凉。
可他看着桌上那份空白的协调函,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退一步,他就是那个被所有人耻笑的,只会告状和依赖家里的窝囊废。
他要争这口气!
哪怕明知是火坑,他也得跳!
“记住,”季昌明平淡的嗓音再次响起。
“李达康要是拍桌子,你就把桌子给他掀了。”
侯亮平猛地抬起头。
只听见季昌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他要是连你这个最高检派下来的脸都敢打,那沙书记的脸上,可就更不好看了。”
侯亮平看着季昌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彻底了悟。
这才是季昌明真正的算计!
他的脸不重要,省检的脸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背后代表的,是谁的脸!
李达康可以不把他侯亮平放在眼里,但他敢不把最高检和新来的省委书记沙瑞金放在眼里吗?
季昌明这是在给他递刀子!
一把最锋利,也最致命的刀
!用他侯亮平的身份,去将李达康的军!
侯亮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捏紧那张纸,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手搭上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他停一下,没有回头。
“季检,谢谢。”
……
京州市委大楼,书记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侯亮平站在门外,手里捏着那份薄薄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协调函。纸张的边缘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
他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这扇门背后,是李达康。
一个不是祁同伟那种笑面虎,而是一头真正的,会咬人的猛虎。
“李达康要是拍桌子,你就把桌子给他掀了。”
季昌明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掀桌子?
说得轻巧。
他抬起手,用指关节叩响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进。”
一个沉稳的声音传出来。
李达康就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埋头看着一份文件,眼皮都没抬一下。
“什么事?”
“李书记,我是省检察院的侯亮平。”侯亮平走到办公桌前,站得笔直。
李达康这才放下文件,抬起头。
侯亮平将那份协调函,双手递过去。
李达康没有接,眼神只是在那几个黑体字——《案件移交协调函》上扫一下。
下一秒,李达康突然暴起!
他一把抓过那份函件,看都没看内容,“啪”的一声,狠狠地反手摔在桌子上,那声巨响,让侯亮平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你们省检什么意思?”
李达康豁然起身,绕过办公桌,几步就逼到侯亮平面前,食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上。
“我京州市纪委,昨天晚上刚抓的人!你们今天就跑过来摘桃子?”
“当我李达康是泥捏的吗?!”
他的吼声在巨大的办公室里回荡。
“祁同伟那边,我还没腾出手来收拾他!你们倒先跑来给我上眼药!啊?”
“人是我抓的!案子是我京州市自己办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跑到我这儿来伸手?”
“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如同炸雷。
侯亮平整个人都僵住。
他想过李达康会发火,但没想过会是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的羞辱。
退缩的念头一闪而过,但食堂里那些嘲讽的目光,吕州婚礼上的屈辱,瞬间涌上心头。
他不能退!退了,他这辈子在汉东就别想抬起头!
“李书记!”侯亮平强迫自己站直,迎上李达康的怒火,“我们是按照组织程序办事!”
“程序?”李达康停下脚步,发出一声冷笑,“你跟我讲程序?我抓我京州市的一个区局长,轮得到你省检来教我程序?”
“李维民的案子,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侯亮平的音量也提起来,“他还涉嫌公然阻挠最高检的调查工作!这一点,市纪委的同志,恐怕不方便深入吧?”
“这个案子,性质已经变了!必须由我们省反贪局接手,一查到底!”
“最高检?”李达康咀嚼着这三个字,脸上的滔天怒火忽然间消退。
他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地把自己摔进宽大的老板椅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不再看侯亮平,只是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脸上露出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嘲弄。
良久,李达康才摆了摆手,那动作里,充满无法言说的无奈和屈辱。
“罢了……罢了……”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你们上面有人,有尚方宝剑……我李达康,斗不过你们。”
他转过头,看着侯亮平,那张脸上,写满“委屈”和“不甘”。
“一个区公安局长而已,你们想要,就拿去吧。”
“人,你带走!案子,你拿去!”
侯亮平愣住了。
这……就完了?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准备好的掀桌子的决心,全都用不上了。
李达康就这么……认输了?
这反转太快,快到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我倒要看看,你侯亮平有多大的能耐!”李达康的语气里满是“忠告”和“讥讽”,“能把祁同伟的亲师弟,办成个什么铁案!”
“别最后,惹了一身骚,还得我李达康,来给你擦屁股!”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侯亮平,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件,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侯亮平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他感觉自己拼尽全力打出一拳,却打在一团看不见的棉花上。
目的达到,但过程却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和诡异。
他拿起那份被李达康摔过的协调函,感觉它现在烫手无比。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出办公室。
“砰。”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
就在门关上的一瞬间,李达康脸上所有的疲惫、愤怒、无奈和屈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文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甚至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
侯亮平?
愣头青!
真以为凭着一块牌子,就能在汉东横着走?
李维民这块骨头,他李达康啃不动吗?
他能!但啃下来,就要和祁同伟,和整个“汉大帮”立刻全面开战!
现在,还不是时候。
既然季昌明想玩,既然这个姓侯的自己要往枪口上撞,那他李达康,何不成全他们?
把李维民这个烫手的山芋,这个连接着“汉大帮”的炸药包,亲手交到侯亮平的手上。
他倒要看看,是侯亮平这把“尚方宝剑”够利,还是祁同伟那帮人的手段够黑!
他李达康,只需要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戏就好。
李达康拿起桌上电话,拨一个内线。
电话立刻被接通。
“小吴吗?”
“书记。”对面传来秘书恭敬的声音。
“通知市纪委的吴春林同志,让他把关于李维民的所有卷宗,一份不少,原原本本地,交给省检的侯亮平局长。”
他加重语气。
“记住,要让春林同志亲自交给他,态度要好,要热情!务必要让他感受到,我们京州市委对他工作的,‘全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