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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省府大楼的走廊被落地窗外的余晖照得一片暖橙。张志远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只穿着衬衫,领口微敞,袖口卷了两圈,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办公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可调光的黄铜台灯亮着,光圈刚好罩住那封刚送来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的笔迹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行楷略带草意,收笔处总往上轻轻一挑,那是熊文灿的习惯。张志远把椅子往后滑了半尺,翘起二郎腿,左手食指在封口处轻轻一挑,蜡印应声而裂。信封里是一张对折的米色信纸,纸质带着隐约的水印,像是泉州港的潮气还未干透。

他把信纸放到灯光下,先扫了一眼抬头:

“志远兄如晤。”

短短四个字,让他嘴角不自觉上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春末的港口酒会,两人隔着自助长桌聊过半小时,谈的是米价、季风,还有各自辖区里那些让人头疼的补给线。后来书信渐稀,他以为对方已被闽地政务缠得脱不开身,没想到今晚又“空降”了一封。

张志远把信纸完全展开,指尖压着纸角,身体微微前倾。台灯的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排细密的阴影。信里的字迹依旧工整,却比平时急,笔画偶尔飞白,看得出写信人情绪起伏。他读得很慢,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嚼碎咽下——

“……连日潮涌,饥民如潮,昼聚为盗,夜散为哭……”

“……若能得贵省一臂之援,或粮或兵,皆如旱苗之甘霖……”

“……倘蒙允准,弟当亲赴夷州,面陈诸节……”

读到这里,张志远眉心轻蹙,指尖在“粮”字上停留了两秒,像在掂量这个字的分量。随后,他把信纸翻过来,确认背面没有附言,才缓缓折好,重新塞进信封。信封被放到台灯光圈边缘,牛皮纸的纤维在灯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像一条暗流涌动的海峡。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双手插在裤袋里,俯视楼下正在收工的广场——路灯依次亮起,摊贩推着最后几车海货离开,洒水车慢悠悠地开过,留下一条闪着碎银的水痕。远处的港口灯火连成一条光带,隐约可见桅杆林立,像一片静默的森林。张志远轻轻呼了口气,玻璃上立刻浮起一层白雾,又迅速散去。

片刻后,他回到桌前,按下内线电话:“请把近三个月的仓储报表、舰队调度表,还有粮食采购预算送到我办公室。对,现在就要。”

挂断电话,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印有省府抬头的便签纸,拔开钢笔帽,笔尖在纸上轻点两下,却迟迟没有落下第一划。台灯的光圈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锋利,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刀。

最终,他在便签顶端写下两个字:

“急办”。

墨迹未干,他把便签压在信封上,像把一张薄薄的纸片,压住了整个闽地的风雨。

夜已深,省府大楼走廊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张志远办公室的台灯仍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在深色桌面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把牛皮信封和刚送来的报表并排照得纤毫毕现。报表的边角还带着一点从走廊带进来的夜凉,张志远随手翻了翻,目光掠过仓储、预算、船期等栏目,便轻轻合上,不再细看。那些数字早已印在他脑子里,再多看一眼也只是确认自己先前的判断。

他把椅子往后挪了半尺,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无声的叹息。毛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笔尖在墨水瓶口轻点,落下几滴墨珠。随后,他展开一张省府专用便笺,第一行便写下“熊公亲鉴”四个字,笔锋稳重,却带着一丝无奈。

“粮食采购一节,已按现行配额与流程,给予力所能及之便利。再要追加,则须突破预算与权限,恕在下无法擅专。”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远处的港口灯火连成一条静止的星河,海风吹动百叶窗,影子在墙上晃动,像无声的波浪。他继续落笔:

“至于出兵之请,弟虽忝为夷州省长,然军政分际,非行政长官可越俎代庖。且汉国高层早有共识:与大明通商可,涉其内政则慎。此议恐难获首肯,万勿寄以厚望。”

写到“慎”字时,他微微加重笔力,墨迹瞬间浓了一分。仿佛要把那层分寸感牢牢钉在纸上。紧接着,他又补上一句:

“兄之苦衷,弟感同身受。惟愿以通商之利,徐徐纾困,而非兵戈相加。此中尺度,尚祈体恤。”

最后一个字收笔,他把信笺平放,轻轻吹干墨痕。台灯的光照在纸上,微微泛出温润的暖色,像是要替他把这份生硬拒绝包裹上一层委婉的温度。张志远取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整个人靠进椅背,目光落在那封尚未封口的信上,像在看一条无法逾越的边界。片刻后,他拿起信封,将信纸对折,再对折,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绝。

封口前,他又扫了一眼报表,确认一切数字都在可控范围内,才将信封轻轻压平。夜风吹动窗帘,带来一丝海腥,也带来一丝无可回避的现实:省长有省长的权限,国家有国家的底线。他能做的,只是把这条线画清楚,然后,等待黎明的回信。

灯已熄了大半,省府走廊里只剩壁灯投下的一湾昏黄。助理抱着文件夹快步进来,反手掩上门,压低声音:“那位福建总督又来信?朝廷那么多衙门,他不去求,却三番两次找我们,到底图个什么?”

张志远正把刚刚封好的回函压在镇纸下,闻言笑了笑,笑意里带着一点辛辣的讽意。他端起已经半凉的茶,并不急着喝,只在指间慢慢转动杯盏,像是在把玩一段旧事。

“图什么?图咱们粮多船快,又不跟他要地丁银。”

他抬眼,透过升腾的薄薄水雾看向助理,语气轻得像闲聊,却字字带刺:“但凡紫禁城那位朱由检能把缰绳勒紧一寸,也不至于让宗室和勋贵把大明啃得只剩骨架。熊文灿?他不过是站在骨架上敲锣的人——锣声再大,也盖不住骨头碎裂的响。”

助理愣了愣,随即苦笑:“可再怎么说,他是封疆大吏,把难处推给咱们,总有些……不合规矩。”

“规矩?”张志远轻嗤一声,把茶杯放回几上,瓷底与木面相碰,发出清脆一响,“大明的规矩早被自家人磨得差不多了。今日加饷,明日加派,后日再加火耗,一层一层刮到百姓只剩皮,皮又粘不到官府的账簿上。熊文灿不是不懂,他只是无处借力,才隔着海向我们伸手。”

他站起身,整了整袖口,目光落在案头那封已经封蜡的回函上。信封上的火漆印得端正,像一道拒绝的门槛。

“告诉他,”张志远把信递到助理手里,声音低却笃定,“生意照做,粮船照开,至于兵戈——那是紫禁城该头疼的棋局,我们不下。”

助理点头,接过信,转身欲走。张志远忽然又补了一句,声音散在昏黄的灯光里,像一句自言自语的嘲弄:“若朱由检真有本事把棋盘摆平,今日就轮不到我们替他收拾残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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