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一些问题,是好的开始。
然而一棵树,已经到了腐烂的程度,想要救它,又谈何容易?
腊月深寒,北风呼呼的刮着。
乾清宫的暖阁里,虽燃着上好的银炭,却依旧驱不散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崇祯独自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寻常的奏章,而是几份来自陕西的八百里加急文书。上面的字句,触目惊心:
“……赤地千里,草木俱尽,民争食山间蓬草……”
“……蓬草尽,则剥树皮而食……”
“……树皮尽,则掘山中石块而食,名‘观音粉’,食后下坠腹胀而死……”
“……更甚者,易子而食,析骸而爰……”
“……流贼作乱,携裹百姓作乱,血流成河……”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崇祯的眼眸,刺入他的心脏。
他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页,看到那千里饿殍,听到那绝望的哀嚎。
梦中流寇烽火燎原的景象,与这文书上的惨状逐渐重叠,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将文书拂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
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雪水,浸透四肢百骸。他励精图治,他节俭勤政,可他的子民,却在他的治下,易子而食!
“废物!都是废物!”
他低吼着,不知是在骂那些束手无策的地方官,还是在骂他自己。
巨大的烦躁和焦虑,让他无法安坐。
他像一头困兽,在暖阁内来回踱步,最终,他挥退了所有侍从,连王承恩也被他赶到了殿外。
“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
殿内,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窗外呜咽的风雪声。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了。
明明,他已经用力地去做一个明君。
他没有去奢侈享受,他连衣服都是穿旧的,就是为了带头节约开支,用于赈灾,用于平乱,用于军饷。
他没有去贪图女色,原本在17岁年的花季,他应当要享受那雨林中畅汗淋漓的快乐。
去享受鱼水之欢。
这是一个君王应当的享受,连最严苛的言官都不会说闲话。
因为皇族子嗣,也是一个国家的大事,是国之根本。
朱由校就没有儿子,现在朱由检还没有生出儿子。
后宫中也匹配了不少的妃子,可是崇祯皇帝除了初一十五定时去周皇后宫里留宿之外,也只是偶尔去过袁妃那里去过。
屈指可数。
动荡不安的局势,让这个年轻又有上进心的皇帝,连后宫都差不多戒了。
一心扑在国事上。
可是现在,接二连三暴露出来的事情,让崇祯面临困境。
第一个问题,魏忠贤杀疯了!
没错,真的杀疯了。
杀了三百七十二个阉党之后,魏忠贤带血的利刃,又刺向了其他的人。
这些人,有些是阉党余孽,有些不是。
这些人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东林党,也有齐党、楚党、浙党,还有一些人,或许什么党也不是。
只是这些人身上不干净。
呵呵,当官的哪里有什么干净啊。
随便抓一个,砍头杀掉,绝对不会杀错。
只不过,有些人还略微算有点良知,有些人却狼心狗肺而已。
这一次魏忠贤开始杀的人,却触动了另外许多人的利益。
因为这些人,有些人是有背景的。
官宦子弟,皇家贵族,世家之人,凡此种种。
于是,这些人背后的势力开始凝聚起来,开始反扑。
他们针对的就是魏忠贤。
魏忠贤的罪孽深重,罄竹难书。
要找魏忠贤的罪证,太简单了。
一些老臣在朝会上,甚至以死相逼,如果崇祯不制止魏忠贤的杀戮,如果崇祯不降罪魏忠贤,他们就撞死在金銮殿中,血溅三尺,以此明志。
皇位是崇祯的,可是这个天下,还是要依靠大家一起运转。
崇祯不可能得罪所有人。
第二个问题是赈灾。
陕西、河南、湖广的灾情并没有得到遏制,流民的数量越发庞大。
王二、王嘉胤、高迎祥携裹了数量巨大的流民四处作乱。
他们如蝗虫一般,席卷各地。
他们的手法很简单,就是抢了一个地方,抢得寸草不生,然后将这个地方的百姓都带走,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继续往下一个地方去抢。
这些被抢的百姓,没有家,没有粮食,没有土地,跟着流贼还能有口吃的,不跟着就是死路一条。
那就干吧!
就这样,这些流民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动不动就是上万人,甚至几十万人。
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强,就是人数众多,杀都杀不完。
而一旦官兵大开杀戒,发现杀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难民。
那些流贼头头发现势头不对,早就带着主力逃窜了,又去其他地方作乱。
你想赈灾,根本就没有机会。
你想镇压,根本就无从下手。
或者说,根本就镇压不完。
如同进入一个死循环一般,天灾——赈灾——流贼作乱——镇压——天灾。
崇祯还真是一个苦命的皇帝,前面的福气都被他的祖辈给享受完了。
毕竟一个破碗打天下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可是一根绳子上吊的机会,每个人都能够得到。
崇祯叹了口气,轻声念了句,“吾弟当为尧舜!”
“尧舜遇到这种境况,又该如何处置呢?”
“陕西,当真没有救了吗?”
【唉,老板又开始了……这次是因为陕西的灾情吧?看那脸色,估计是看到‘人相食’的报告了……真是人间惨剧。】
崇祯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心声,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殿角那个捧着热水壶,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尽量减少存在感的小小身影——安欣。
他方才心烦意乱,竟忘了她也在一旁伺候。
安欣低着头,小小的身影显得特别渺小。
【明明知道历史,可亲眼‘看到’这些奏报,还是觉得窒息……灾民、流贼、难民,这些人都是被逼上绝路的啊。不解决根本问题,光靠剿,怎么可能剿得完?】
【要是能‘以工代赈’,组织灾民修水利、整官道,既能让他们有口饭吃活下去,又能为以后防灾打下基础,同时让卢象升、孙传庭这样的狠人抓紧练兵,剿抚并用,专打头目……说不定……】
“以工代赈”……“剿抚并用”……“根本问题”……
这些零碎的心声,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指向了一条或许可行的路径。
崇祯死死攥紧了拳头,他需要更清晰的方略!
他需要有人,能在这绝境中,给他一个明确的指引!
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却依旧掩不住那深沉的疲惫和沙哑:
“安欣。”
被点到名字的安欣浑身一颤,差点打翻手中的水壶,连忙跪倒在地:“奴婢在。”
崇祯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仿佛在对着虚空发问,声音低沉而压抑:
“陕西……流民遍地,饿殍载道,剿抚两难,如之奈何?”
安欣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皇帝……皇帝竟然在问她?!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
这不合规矩!
这太诡异了!
安欣伏在地上,声音发颤:“陛下……奴婢……奴婢愚钝,后宫不得干政……”
【疯了疯了!老板是不是压力太大精神失常了?怎么会问我这个?我该怎么回答?说多了会不会被当成妖孽?不说会不会立刻被拉出去砍了?】
她的心声充满了慌乱和恐惧。
崇祯听着她内心的挣扎,知道不能再逼她。
他转过身,走到她面前,却没有叫她起来,只是俯视着她单薄颤抖的身躯,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坦诚的无力感:
“朕……只是想听听。这里没有外人。你但说无妨,无论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他的声音里,褪去了帝王的绝对威严,流露出了一丝深藏的迷茫与脆弱。
这与他平日杀伐果断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让安欣不由得愣住了。
她偷偷抬眼,瞥见年轻皇帝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那紧蹙的眉头,那被沉重国事压得有些佝偻的背影。
一种混合着同情、无奈,以及一丝“历史旁观者”责任感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涌动。
【算了,死就死吧!万一他能听进去一点呢?】
她深吸一口气,依旧跪着,声音虽小,却清晰地说道:
“奴婢……奴婢愚见。那些流民,若非活不下去,谁愿从贼?或许……或许可以一边派能征善战的将军,去剿灭那些势力已成、冥顽不灵的头目;另一边,则选派清廉干练的官员,带着粮食和药材,去灾区赈济。”
她顿了顿,见皇帝没有呵斥,胆子稍大了些,继续道:
“光发粮食可能不够,还容易滋生懒汉,被贪官污吏层层克扣。或许……可以组织那些还有力气的灾民,去修缮水利,平整道路。让他们以工代赈,凭力气换口粮,既能活命,也为来年防灾做些准备。同时……可派魏公公严厉查处那些趁机兼并土地、囤积居奇的豪强劣绅,他对付这些人,有一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奴婢……奴婢胡言乱语,请陛下恕罪!”
说完,她再次深深伏下身子,心脏狂跳,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不休的呼啸。
崇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安欣所说的,与他之前听到的心声碎片,以及他自己的一些模糊想法,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一条清晰、具体、可操作的应对策略,仿佛一幅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剿抚并用,以工代赈,打击豪强……这不再是空泛的道德文章,而是直指问题核心的务实之策!
还有魏忠贤!
既然魏忠贤在朝廷里杀疯了,那不如派他到灾区去,去那里杀人,监督其他人杀人。
杀个昏天黑地,杀个鸡犬不宁。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的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策略连同那冰冷的空气,一起融入自己的肺腑,融入自己的血液。
再次睁开眼时,他眼中的迷茫和暴躁已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坚定。
他没有对安欣的话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让她平身。
他只是转过身,重新走回御案之后,坐了下来。他摊开一份空白的奏疏,提起那支沉重的朱笔。
笔尖落下,铁画银钩。
他首先要做的,是启用那个被安欣称为“最后猛人”的孙传庭,以及那位她提及的“卢象升”。
然后,从内帑中,挤出第一笔用于“以工代赈”的银钱……
还有魏忠贤这条恶狗,东厂这把刀,是时候放出去了。
他们可以杀人,可以咬人,可以逼人。
窗外的雪,依旧在下。
但崇祯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或许找到了一条,能与这该死的命运,掰一掰手腕的道路。而这条路的起点,就在这个跪在冰冷地板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宫女,那看似“胡言乱语”的回答之中。
“大伴,去叫魏忠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