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的确是摔了腿。
还不轻。
至于怎么摔的,安欣对外说是连日阴雨,路湿滑,不小心摔了。
可是苏嬷嬷是个精明的人,在和安欣单独相处的时候,盯着她问了。
安欣无奈,便只能说了实话。
那日她值日后回来,在回廊处被人绊倒了。
为什么说是被人绊倒的,因为她看到了柱子后面有一个身影,看到她路过就伸脚绊倒她,然后快速地跑掉了。
苏嬷嬷眼眸中有精光闪烁。
“这种手法,过于儿戏,不像是某个宫里的主子想出的法子。这些主子,要想对付一个人,自然会做得天衣无缝,也不会只是将你绊倒摔伤就草草了事。”
“那些个突然没了的太监、宫女,就是被人无声无息地弄掉的。”
安欣眼眸中露出惊恐的神色,身子往苏嬷嬷身边挪过去,“苏嬷嬷,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也没有得罪过谁?”
“要是有人要你弄死我,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苏嬷嬷笑了笑,手轻轻地抚摸安欣的头发,“你个傻丫头,我都说了,要真是有人弄你,不至于这点小动作。你先前得罪过袁贵妃,结果袁贵妃被皇上下令禁足,我派人盯着的,她暂时不会对你动手。”
“再说了,现在你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谁敢轻易得罪你。”
安欣轻轻叹了口气,“苏嬷嬷,你就别嘲笑我了。”
“什么红人不红人的,我就是一个端茶倒水的宫女。而且是冒着性命之忧的小宫女,这活我还真干不下去了。”
“苏嬷嬷你就大发慈悲,让我去干点其他的活吧,哪怕去洗衣服也行。”
苏嬷嬷神色一敛,“安欣,这事可不是我能做主的。”
“皇上点名要你奉茶,那是因为习惯了,谁敢忤逆他,不要命了。”
安欣眼眶一红,“这几日皇上的脾气又大了,前日那个内侍不过是走路脚步声大了一点,就被他下令杖毙了。”
“还有,安和宫里的刘美人,竟然被关了冷宫,她可什么都没有做啊。”
“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几日,要是哪天皇上心情不好,直接拔剑杀了我,我就真的死得冤枉了。”
崇祯的脾气,最近有点大。
因为各地事情层出不穷,朝廷里继续争吵不停,相互攻击。
而灾荒没有停止过,不是洪灾,就是旱涝,现在连地震和泥石流都发生了好几次。
流贼作乱,孙传庭和卢象升做出了努力,可是这些流贼太过于狡诈,打不过孙传庭和卢象升,就跑到深山老林里去。
陕西、湖北待不下去了,他们就到处乱窜,一下到了河南,一下到了云南。
根本就难以灭绝。
更让人头疼的是,明朝这边陷入了困境,而北边的后金皇太极那边,却越打越猛。
先是统一了女真各族,后来连蒙古那边都被他征服了。
接着就是朝鲜也被皇太极打服。
这样一来,后金实力大增,导致袁崇焕那边的压力倍增。
袁崇焕已经和皇太极打了好几仗,各有输赢。
可是一方主守,一方想打就打想退就退,吃亏的还是大明朝。
打仗,打的不仅仅是兵马,而是银子,粮草,器械。
是后勤保障。
连军饷都发不出去,拿什么打仗?
这也是崇祯最近头疼的原因。
苏嬷嬷是从信王府里过来的老人,她见到了太多的事情,比起其他人的生死,她更关心崇祯的身体。
作为一个掌宫宫女,她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安欣,你放心,那个暗地里使绊子的人我差不多知道是谁了,这件事情你不用操心,我去处理便是了。”
“另外,我拿了些药过来,明日,你还要是去当值的。”
苦命的牛马,别说摔断腿了,恐怕少了一条腿,也是要被压榨最后一点剩余价值的。
第二日,安欣瘸个腿来当值。
崇祯却像是故意为难她一样,没有在乾清宫看奏折。
而是以查阅前朝辽东经略熊廷弼等人的旧档为由,只带了王承恩,还有安欣,带至文渊阁附近的偏殿。
殿内书架林立,卷帙浩繁,弥漫着陈年墨纸与尘埃的气息。
崇祯故意支开了其他翰林和太监,只留安欣在一旁“协助查找”。
崇祯抽出一份关于广宁之战后辽东局势的评议,状似无意地叹息:“若熊廷弼当年能得朝廷全力支持,不受掣肘,辽东局势或不至糜烂至此。”
安欣正在下方寻找一些案综,闻言动作一顿,内心立刻活跃起来:
【熊廷弼确实可惜了,能力是有的,就是脾气太刚,得罪人太多。不过根子还是朝廷党争,互相拆台,前方将士怎么打仗?后来王化贞那个坑货……唉。】
崇祯目光微凝,翻看卷宗,自言自语:“如今袁崇焕镇守宁远,屡有捷报,言‘五年平辽’,到底能不能成功呢?”。
【五年平疗?怎么可能?天皇老子来了也办不到。】
【袁崇焕的本事不小,可是他更擅长于守,袁督师守城之能,天下皆知。然……然辽东虏酋皇太极,非等闲之辈,用兵狡诈,善用反间……,朝廷需多方准备,不可全寄望于一时一地一人之功】
崇祯的手微微一颤,目光虽然投放在卷宗上,聚焦点却不在其上,“袁崇焕上奏,皇太极日益猖獗,降服了蒙古各族,又发兵朝鲜。朝鲜地势重要,可是我大明自顾不暇,如何救得了它。”
“朝鲜一失,后金如虎添翼,袁崇焕却只要朝廷送军饷、粮草、器械,说尽在其掌握之中。与熊廷弼相比,袁崇焕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朕对他寄予厚望,他真的能制约建奴吗?”
【千万不要寄予厚望啊,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袁崇焕是个能人,也是个狠人,对了,要小心他先斩后奏,可别他杀了毛文龙啊!虽然毛文龙也不是啥善茬,但好歹能牵制后金。这下好了,自断臂膀……】
东江总兵毛文龙,同样的狠人,一品武将。
毛文龙自天启元年以来,以朝鲜半岛西北部的皮岛为中心,构筑了一条封锁后金的海上战线,也同样握有尚方宝剑,深受器重。
但另一方面,明廷担忧他“难驭” ,袁崇焕也在宁远之战后就主张让毛文龙移镇宁远附近,遭到拒绝。
后来袁崇焕在崇祯皇帝的支持下,再次启用,出任蓟辽督师。
袁崇焕请求加强登莱海禁,将原本起于山东登州(今山东省蓬莱市)的东江运道改为从山海关起运,在觉华岛换舟运,海船需经督师衙门挂号方许出海,并设东江饷司以核查钱粮,得到崇祯帝批准。
袁崇焕此举意在将辽东半岛沿海的航运权和制海权掌握于自己之手,并通过垄断登莱、天津的运船来禁止商业贸易,切断东江镇物资供应和经济来源,迫使毛文龙就范。
毛文龙对此极为不满,拒绝就范,这就让袁崇焕对毛文龙起了杀心。
她的心声充满了后续的槽点。
【毛文龙死了不是死了一个人而已,毛文龙手下的那些悍将没有人能掌控得住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毛承禄这些人失去主心骨,开始反复无常,最终成为屠戮大明的刽子手。】
“反间……毛文龙……”
崇祯心中默念这两个关键词,表面不动声色,翻动了一页卷宗,“建奴变强,我大明自保,敌强我弱,又该如何自处呢?”
“现在连京城都传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仗就真的打不赢了吗?”
声音并不大,却足够让安欣听到。
【老板,你也太谦虚了。大明这么大,女真只是盘踞黑山恶水的一个少数民族,能强到哪里去?不要怕啊,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那都是吹嘘出来的。女真骑兵的确厉害,可是关宁铁骑丝毫不逊啊。再说了,大明朝有的是悍将,有的是忠臣,怕什么呢?】
【对了,还要要防范,就是蓟镇!皇太极几次入关,都是绕道蒙古,从蓟镇防线破口!必须提醒老板加强蓟辽督师的权限和兵力!】
崇祯背对着她,看着书架上的阴影,眼中精光闪烁。
绕道蒙古,破蓟镇而入!这是一个极其重要且具体的战略预警!与他梦中某些模糊的片段隐隐吻合!
蓟镇,得派一个强有力的去守着,绝不能有失。
崇祯放下一个卷宗,转而拿起另一份关于漕运和江南税赋的档案,自言自语说道:“东南乃财赋重地,然朕闻地方豪绅,多有隐匿田亩,逃避税赋者,以致国库空虚,如之奈何?”
“百姓有钱,朝廷国库空虚,税收已到极致,如何才能填补国库空虚呢?”
【还能咋办,当然不能再压榨穷苦百姓了,百姓都被压榨得走投无路,只能拼命去造反了。这个时候,就要用魏忠贤那样的恶狗了,他就专门收有钱人的税,从这一点看,他还是有些良心的。对,就用魏忠贤去搞钱,至于怎么搞,魏忠贤有办法的。】
【呵呵,魏公公还真是大明朝最忙碌的人了,才将京城杀了个血流满地,又去山西干掉了两大晋商。啧啧啧,要是魏公公下一趟江南,不知道能搜刮多少银子回来,不说其他的,估计军饷是能保住的。】
【要么……等等,好像有个能人叫……郑芝龙?海上霸主啊!要是能通过他搞海上贸易,或者收编他的力量,既能赚钱又能加强海防,对付未来的……倭寇和西方殖民者?不过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崇祯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碎片。
辽东的潜在风险,就是袁崇焕和毛文龙的矛盾,还有皇太极的反间计。
而北方的防御漏洞在于蓟镇。
至于那个什么海上霸主郑芝龙,派人去打探一下。
崇祯合上卷宗,走到大明舆图前,手指从宁锦移到蓟镇,再滑向东南沿海。
安欣的心声,如同散落的珍珠,而他,正在将这些珍珠串联起来,拼凑出一幅更完整、也更严峻的未来图景。
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灾难不可逆转之前,布局落子。
“宣内阁、兵部、户部堂官,及……锦衣卫指挥使,即刻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