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诏狱回来后,崇祯仿佛卸下了一块心头巨石,连带着那股萦绕不散的焦躁暴戾也平息了不少。
他依旧勤政,依旧批阅奏章到深夜,但乾清宫的气氛,明显不再像之前那般令人窒息。
宫人们私下里窃窃私语,都说皇爷自那夜之后,似乎……沉稳了许多。
虽依旧威严,却不再轻易动怒打杀。
这让一直提心吊胆的内侍宫女们,稍稍松了口气。
而安欣,作为被特意调到御前奉茶的宫女,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她依旧小心翼翼,但那种如履薄冰、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恐惧感,减轻了些许。
这日午后,暖阳透过窗棂,在御案前投下斑驳的光影。
崇祯批阅奏章有些倦了,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
目光扫过正垂首侍立在一旁,努力减少存在感的安欣,心中微微一动。
机会来了。
他端起她刚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会问一个宫女叫什么名字?
他想干什么?
想要问清楚后杀了我吗?
不至于吧?
安欣连忙跪下,“奴婢叫安欣。”
“安心?”
“在宫里,莫非你还不安心?”
崇中琢磨着这两个字,眼眸落在宫女的头顶。
安欣心里翻了个白眼,“回禀皇上,是安静的安,欣欣向荣的欣。”
原来是安欣啊!
崇祯的目光越过安欣,投向门外,外面是寒冬,宛如大明的处境一般,四处苍凉,找不到一丝欣欣向荣之处。
不过,百废待兴,总是要花点时间的。
尤其是这几日,崇祯还是听到了一些好消息。
似乎,有些事情发生了转机。
魏忠贤还真是个干事的人。
心狠。
手辣。
杀人。
不眨眼!
短短三天时间,魏忠贤就杀了三百七十二个人。
平均每天杀了124人。
关键是这一次魏忠贤杀人,那些言官、御史,那些当初在朝廷上号称与魏忠贤不共戴天、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奏他的清官们,一个个闭嘴了。
好像生怕多说一句,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自己。
这些官员们心里都很清楚,当了官,都不是干净的。
尤其是魏忠贤这一次杀的人,那不是别人,都是当初魏忠贤最信任,最可靠,都是他的走狗,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杀的都是阉党啊!
这下好了,不用大家动手,阉党的党魁开始杀自己人了。
而且杀之前,还按规矩走流程。
先禀明罪证,查实真相,经朝廷批准之后,再动手。
有毛病吗?
一点毛病也没有。
他魏忠贤清理门户,竟然还向朝廷禀报,还向吏部、刑部、大理寺走流程。
这是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事情啊。
谁敢反对?
那谁就是千古罪人!
杀人只是开始,抄家才是重头戏。
短短三天,魏忠贤就向国库上缴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黄金三百斤,珍宝无数。
至于房产、地契、商铺、良田、矿产,那都是数不胜数。
少说算起来,哪怕打个八折出售,也有个三四十万两了。
这都是银子啊,都是国库啊,都是赈灾款,都是军饷啊!
崇祯心里洋溢着一股奇怪的感觉。
似乎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实。
因为摆在他的桌前的,竟然没有一封检举、揭发魏忠贤的奏折。
那些人去哪里?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东林党,你们为什么这么安静?
比眼前这个叫“安欣”的小宫女还要安静啊!
“你入宫多久了?朕瞧你有些面生。”
安欣心中一惊,“回陛下,奴婢入宫尚不足三月。”
她内心却在疯狂刷屏:【来了来了!老板突然关心员工背景了!是不是要考核KpI?我该怎么编?原主记忆零零碎碎的,穿帮了会不会被当妖孽烧死?】
崇祯听着她内心的慌乱,面上不动声色:“不足三月……那你入宫时,朕已登基了?”
“是,陛下。”
“嗯。”
崇祯抿了一口茶,语气带着几分追忆,更像是自言自语,“朕做信王时,王府虽不及宫中规制,倒也清净。记得王府后苑有几株老梅,冬日开花时,幽香袭人……”
他刻意停顿,像是在回忆往昔岁月。
安欣伏在地上,不敢接话,心里却活跃起来:【信王时期?那不就是天启朝嘛!说起来,现在的周皇后就是当时的信王妃吧?历史记载她性格挺贤惠的,好像还劝过崇祯别老疑神疑鬼?可惜后来……唉,都是苦命人。老板当初被推上皇位,估计也是懵的吧,本来只是个藩王,突然就要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
崇祯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心湖却因这几句心声泛起了涟漪。
周皇后的贤惠,他自然知晓。
而“被推上皇位”、“接手烂摊子”这话,更是精准地道出了他内心深处偶尔浮现的、不愿承认的惶惑。
他登基,并非自幼培养的太子,而是在兄长朱由校突然驾崩,无子嗣的情况下,被张皇后(天启皇后)和朝臣仓促拥立。
那份骤然被推到权力巅峰的战兢与无措,无人能懂。
这个小小的宫女,竟似乎能窥见一二?
那就能证明另外一件事情,这个宫女知道的事情远比自己猜测的要多。
自己的那个梦境,只有模糊的大概,只有对竭尽全力的遗憾,只有对死亡的恐惧。
却没有那些细节。
而细节,决定成败!
崇祯压下心绪,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起来回话吧,不必跪着。朕只是偶然想起旧事罢了。”
他需要让她放松,才能听到更多。
“谢陛下。”安欣忐忑地站起身,依旧低垂着头。
“如今宫中旧人渐少,许多旧事,也无人可问了。”
崇祯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你虽入宫晚,但或许也听过些前朝旧闻?譬如,朕那皇兄……”他提到天启皇帝,语气略显低沉,带着兄弟之情。
【天启皇帝?木匠皇帝?说起来也是个奇人,不管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有他在上面顶着,魏忠贤在前面挡着,虽然朝堂乌烟瘴气,但辽东好歹没出大乱子,国内也没爆发出后来那么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他一死,所有矛盾都压到崇祯一个人身上了,也是惨……】
安欣的心声带着一种历史旁观者的唏嘘。
崇祯心中巨震!
皇兄在位时,辽东有袁崇焕宁远大捷,国内虽有小股流民,确未成气候!
他一直以为是阉党蒙蔽圣听,掩盖了问题。可这心声却暗示,那种看似混乱的局面,反而是一种……诡异的平衡?
这个视角,是他从未想过的!
他强忍着追问的冲动,知道过犹不及。今日的收获,已经远超预期。他不仅验证了心声的持续性,更获得了关于皇后、关于皇兄时代的新奇视角,这些都在一点点拓宽他对眼前困局的理解。
“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崇祯适时地结束了话题,将茶盏放下,重新拿起朱笔,语气恢复平淡,“你且退下吧。”
“是,陛下。”
安欣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退了出去,心想:【总算过关了!老板今天好像心情不错,居然跟我聊家常?不过伴君如伴虎,还是得小心点……】
听着她渐渐远去的心声,崇祯的嘴角,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这个“偶然”的闲聊,效果斐然。
他不仅更自然地接触了这面“镜子”,更重要的是,他确认了这面镜子能照见的,不仅仅是朝堂当下的蝇营狗苟,更能映出历史的脉络与人心的幽微。
他提起笔,在一份空白的奏章背面,无意识地写下了几个字:“平衡”、“周后”、“皇兄时代”……
目光再次投向殿外,那个小小身影消失的方向,崇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利用?是的。
但或许,也不仅仅是利用。
在这条孤独无比、与命运抗争的道路上,这个能窥探天机、言语古怪却往往一针见血的“小宫女”,不知不觉间,已成为他黑暗中唯一能“听见”的同路人。
他需要她,需要她的“心声”,更需要……确保她的绝对安全。
“大伴,去叫苏嘛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