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不见天日。
空气里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阴冷。
火把在墙壁上投下跳跃的光影,将牢笼的铁栅拉长成扭曲的形状,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魏忠贤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昔日缀满珍宝的蟒袍早已被剥去,换上了一身肮脏的囚服。
他头发散乱,面容灰败,曾经权倾朝野、令百官战栗的九千岁,此刻不过是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阶下囚。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在这死寂的牢狱中显得格外突兀。
魏忠贤没有抬头。无非是送断头饭的狱卒,或是前来奚落的仇家罢了。
他这条老命,已是风中残烛。
他只是有些后悔,在河北阜城的时候,他没有自杀,被抓了回来。
是的,魏忠贤还没有抵达凤阳,在半路就被抓了回来。
这一次抓他的,是他原来的部下,东厂和锦衣卫的人。
只是这些人,都换成他不熟悉的人。
而且,还有兵部的人同行。
带队的,确是魏忠贤熟悉的人,和他同样没有根基的人。
一个太监。
方正化!
方正化也是司礼监的太监,是排名第三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后来当了御马监掌印太监。
世人只知司礼监厉害,殊不知御马监确实隐藏的实力派。
这御马监可不是西游记里的弼马温,而是御马监为明代宦官十二监之一,初称御马司,洪武十七年(1384年)改监制,掌御厩马匹、草场、皇庄及象房等事务,下设掌印太监、监督太监等职,统领腾骧四卫营禁军,兼具军事与财政职能。
其衙署位于南京皇城西安门东南内宫区域,辖下在京郊设多处马房,配备城堡、牧军等设施,七成收入上缴户部。
永乐时期,御马监通过统领禁兵参与京城防卫与监军,逐步扩展军事职能,并衍生管理皇店、皇庄等财政事务 。
宣德年间整编禁兵为腾骧四卫营,景泰时期增设勇士营,成化年间两度提督西厂,与司礼监分权抗衡。
御马监官员常出镇边陲、协理财政,与兵部、户部形成制衡体系,南京亦设分监以制衡权力
总而言之一句话,御马监有钱又有权,手里还有兵。
哪怕是魏忠贤最辉煌的时候,也要拉拢御马监。
只有魏忠贤知道,御马监最可怕的还不是它的权力和兵马,因为这些魏忠贤都有。
御马监最可怕的就是这个领头的太监,方正化。
因为方正化武功深不可测,据说可以飞檐走壁,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人首级。
魏忠贤可不想自己在睡觉的时候,脑袋搬了家。
所以魏忠贤对御马监,对方正化一直客客气气的。
只是,当他在阜城看到方正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年轻的朱由检,派出了方正化,就是堵死了魏忠贤所有的退路。
那就等死吧!
牢门铁锁“哐当”一声被打开。
一个身影逆着走道里火把的光,站在了牢房门口。
身影不算高大,却带着一种让魏忠贤骨髓发冷的、熟悉的威严。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看清来者面容的瞬间,骤然收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皇……皇上?!”
魏忠贤几乎是滚下草堆,手脚并用地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潮湿的地面,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荒诞的希冀同时攫住了他——皇帝亲临诏狱,是迫不及待要亲眼看着他死?还是……?
崇祯没有立刻说话。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玄色常服,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脚下这个瑟瑟发抖的老宦官。
王承恩手持灯笼,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半步,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就是这个人,在他兄长在位时,权倾朝野,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按照他原本的性子,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
但此刻,听着脑海中似乎隐约响起的、关于“恶狗”、“制衡”的提醒,崇祯压下了那翻腾的杀意。
“抬起头来。”崇祯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不带丝毫感情。
魏忠贤颤抖着,勉强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天颜,目光只敢落在皇帝那双玄色靴子的尖上。
“魏忠贤,”崇祯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可知罪?”
“奴婢……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魏忠贤以头抢地,砰砰作响,“奴婢辜负先帝信任,祸乱朝纲,死不足惜!只求陛下给奴婢一个痛快!”
“死?”
崇祯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朕若想让你死,你此刻已身首异处。”
魏忠贤猛地一僵,停止了磕头,伏在地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崇祯踱了一步,火光照亮他半张年轻却沉毅的侧脸。
“朕翻阅卷宗,你贪墨敛财,结党营私,构陷大臣,这些罪名,罄竹难书。”
魏忠贤的心沉入谷底。
“但是,”
崇祯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压迫感,“朕也有些好奇。你执掌司礼监和东厂多年,对这朝堂上下,京城内外,百官之家底,商贾之脉络,乃至……辽东之虚实,想必了如指掌吧?”
魏忠贤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精光!
皇帝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不是来定罪的,而是……问策?
求生欲瞬间压倒了一切!
魏忠贤几乎是脱口而出:“奴婢……奴婢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奴婢虽愚钝,但在厂卫多年,于钱粮筹措、消息探查、乃至……制约某些心怀叵测之辈,确有些微末之用!”
他不敢直接提东林党,但“心怀叵测”四字,已然意有所指。
崇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条老狗在绝望中重新燃起对权力的贪婪和求生的渴望。他知道,自己猜对了。魏忠贤,怕死,更怕失去权力。
“制约?”
崇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你现在自身难保,拿什么制约?”
“陛下!”
魏忠贤急声道,语速快了几分,“奴婢虽陷囹圄,但厂卫体系仍在!奴婢门下……不,是朝廷的番子、眼线,遍布各地!只要陛下允准,奴婢愿将所知一切,尽数禀报!哪些人表面清廉,内里贪腐;哪些商贾富可敌国,却偷漏税银;哪些人与关外……有不清不楚的往来……奴婢皆可列出明细!”
他这是在交投名状,也是在展示自己最后的价值。
崇祯沉默了片刻。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魏忠贤匍匐在地,心脏狂跳,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你的命,”崇祯终于开口,声音如同从九幽传来,“暂且记下。”
短短五个字,让魏忠贤如同听到了仙乐,整个人几乎虚脱。
“但,”崇祯的语气骤然转厉,带着凛冽的杀意,“你若再敢结党营私,欺瞒于朕,或有一丝异动……朕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奴婢不敢!奴婢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魏忠贤涕泪交加,磕头如捣蒜。
崇祯转身,背对着魏忠贤,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身影。
“王承恩,把这些奏折都给魏忠贤。”
“魏忠贤,你好好看看,这些都是你精心栽培的走狗、党羽,可是你还没有被处死,只是被朕送去凤阳看守祖坟,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置你于死地了。”
“朕免了你其他的职务,东厂依旧归你管。其他的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朕只要你在十天之内,给我凑出两百万两军饷来,这就是你保命的条件。”
魏忠贤捡起奏折,看一本扔一本,手在发抖,眼神变得猩红一片,宛如癫狂。
“好好好,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孙子们,我抬举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啊。”
“两百万两银子,不用十天,我就送到陛下面前来。”
“桀桀桀,这多年了,你们这些狗东西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现在也该还回来了。”
“两百万两银子,就从你们身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