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外科的最后一台手术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李翊晙脱下手术服,走进淋浴间,让温热的水流冲走一天的疲惫。镜子里的男人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但眼神依然明亮——这是连续工作了十四小时后的状态,他早已习惯。
走出医院时,首尔的夜空飘起了细雨。李翊晙没有带伞,但他并不在意,反而放慢了脚步,享受这片刻的宁静。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让他想起宇宙小时候,每次下雨都要拉着他的手去踩水坑。
想起儿子,李翊晙嘴角不自觉上扬。今天宇宙去奶奶家了,家里应该只有翊纯在。那丫头最近神神秘秘的,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走到公寓楼下,李翊晙抬头看了看。十七楼的窗户亮着灯,翊纯应该还没睡。他走进电梯,按下楼层键,电梯缓缓上升时,他忽然意识到——这种知道家里有人等着的温暖,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自从离婚后,大多数时候家里都只有他和宇宙。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李翊晙推开门,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他皱了皱眉,脱下皮鞋走进客厅。灯亮着,电视关着,茶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一切都和他早上离开时差不多,只是……
李翊晙的目光落在客厅角落的行李箱上。
一个黑色的28寸行李箱,立在那里,旁边还放着两个打包好的纸箱。箱子上贴着航空公司的托运标签,目的地栏清晰地印着:纽约。
李翊晙站在那里,盯着那几个英文字母看了很久。雨声从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像某种背景音乐。
“欧巴?”
李翊晙转身。李翊纯站在卧室门口,穿着居家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没有化妆,看起来比平时小了好几岁。她的手里拿着几件叠好的衣服,看到李翊晙的目光落在行李箱上,动作顿了顿。
“这是什么?”李翊晙指着行李箱,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李翊纯咬了咬下唇,把衣服放进另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我……申请了纽约大学的访问学者项目。昨天收到通知,通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开始申请的。”翊纯没有看他,继续整理行李,“本来没抱希望,所以没告诉你。但没想到……”
“什么时候走?”
“……下周三。”
李翊晙在心里算了一下。今天周五,下周三,也就是五天后。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翊纯叠衣服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金俊完知道吗?”李翊晙忽然问。
翊纯的动作停住了。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手指捏着一件毛衣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他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李翊晙深吸一口气,走到沙发边坐下。他需要坐下来处理这个信息——他的妹妹,五天后要去纽约,至少一年,而她的男朋友对此一无所知。
“翊纯啊。”李翊晙开口,语气是他作为哥哥时少有的严肃,“金俊完现在是你男朋友。不管他能不能接受,你都应该告诉他。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我知道。”翊纯终于直起身,看向哥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走到沙发另一侧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灯光从上方照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李翊晙突然发现,妹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要糖吃的小女孩了。
“怕他生气?”李翊晙问。
“怕他理解。”翊纯苦笑,“如果他生气,我还能解释,还能吵架。但如果他说‘我理解,你去吧’……”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李翊晙懂她的意思。有时候,理解比争吵更让人无力。争吵至少意味着在乎,意味着想要挽留。而理解,可能意味着放手,意味着这段关系已经走到了某个十字路口。
“纽约大学……为什么突然想去?”李翊晙换了个问题。
翊纯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我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工作五年了,还是做同样的项目,见同样的人,去同样的地方。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觉得陌生——这个人是谁?她想要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投入李翊晙心里的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所以你想换个环境。”
“嗯。”翊纯点头,“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想认识不同的人,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欧巴,我今年三十岁了。如果现在不去,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了。”
李翊晙看着妹妹。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憧憬,有不安,有坚定,也有迷茫。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高中生时,说要报考医学院的那个下午。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语气。
时间过得真快啊。
“去了之后呢?”李翊晙问,“一年后回来?”
“不知道。”翊纯诚实地说,“看情况吧。可能一年,可能更久。也可能会回来,或者去其他地方。”
她说得很平静,但李翊晙听出了其中的不确定。这不是一次短暂的旅行,这是一次可能改变人生轨迹的决定。
“爸妈知道吗?”
“还没说。”翊纯低下头,“打算明天回去告诉他们。”
又是一阵沉默。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窗户,发出密集的声响。
李翊晙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翊纯第一次离家去读大学时的情景。那时候她十八岁,拖着比她人还大的行李箱,在车站回头朝他挥手,笑得没心没肺。他当时想,这丫头终于长大了,要飞走了。
现在她真的要飞走了,飞到更远的地方。
“欧巴。”翊纯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我去了国外……你会不会忘记我?”
李翊晙愣住了。
这句话太不像李翊纯会说的话了。从小到大,她都是最要强、最独立的那一个。小学时摔跤骨折,没掉一滴眼泪;中学时被人欺负,自己想办法解决;大学时失恋,一个人喝了三瓶烧酒,第二天照样去上课。
她从不会说“你会不会忘记我”这种话。她会说“记得常联系”,会说“别太想我”,会说“我会好好的”。
但现在,她坐在那里,眼睛红红的,问出了这句话。
李翊晙感到胸口一阵发紧。他站起身,走到翊纯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她平齐。
“说什么傻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我妹妹。不管你去了哪里,去了多久,你都是我妹妹。”
翊纯看着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两颗,砸在膝盖上,浸湿了居家服的布料。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李翊晙彻底怔住的动作——她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很用力的拥抱。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肩窝,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李翊晙僵在那里,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抬手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她的肩膀很瘦,脊椎的骨节在掌心下清晰可感。这个总是装作很强大的妹妹,其实一直都在逞强。
“对不起,欧巴。”翊纯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操心。对不起,我要走了……”
“不用道歉。”李翊晙说,继续拍着她的背,“你想飞,就去飞。飞累了,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翊纯哭得更厉害了。这么多年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那些独自扛下的压力,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迷茫,那些对未来的恐惧和期待,全都化作眼泪,倾泻而出。
李翊晙任由她抱着,任由她哭。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掩盖了这难得的脆弱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翊纯的哭声渐渐平息。她松开手,坐直身体,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子也红红的,看起来有点狼狈,但又莫名地放松。
“丢死人了。”她用手背擦眼泪,“三十岁的人还哭成这样。”
“三十岁也是我妹妹。”李翊晙站起身,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哭完了?哭完了就去做该做的事。”
翊纯接过纸巾,擤了擤鼻子:“什么事?”
“给金俊完打电话。”李翊晙说,“告诉他你要走了。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要让他知道。”
翊纯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我现在就打。”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下了拨号键。电话接通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李翊晙转身走向厨房:“我去煮拉面。你要加鸡蛋吗?”
“要。”翊纯说,然后电话那头传来了金俊完的声音,“喂?翊纯?”
李翊晙走进厨房,关上了门。把空间留给妹妹,也留给她需要面对的选择。
水烧开了,蒸汽氤氲了窗户。李翊晙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笑。人生就是这样吧,不断地告别,不断地重逢。有些人会走远,有些人会留下,有些人会以新的方式回到你身边。
他把拉面放进锅里,打了两颗鸡蛋。鸡蛋在沸水中慢慢凝固,蛋白包裹着蛋黄,像两颗小小的太阳。
客厅里传来翊纯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内容。但李翊晙能感觉到,她的语气从紧张到平静,再到某种释然。
这就够了。不管金俊完的反应是什么,至少她说了。至少她不再一个人承担这个决定。
拉面煮好了,李翊晙盛了两碗,端到客厅。翊纯已经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雨。
“怎么样?”李翊晙把碗放在茶几上。
“他说……”翊纯转过头,脸上有泪痕,但也有笑容,“他说他早就猜到了。说我最近一直心神不宁的,肯定有事。”
“然后呢?”
“然后他说,他支持我的决定。还说……”翊纯的声音又有些哽咽,“还说他会等我。不管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李翊晙挑了挑眉。这倒像金俊完会说的话——直接,坚定,不拖泥带水。
“那小子还算不错。”李翊晙坐下来,递给翊纯一双筷子,“吃吧,哭了那么久,该饿了。”
翊纯接过筷子,看着碗里热腾腾的拉面,忽然说:“欧巴。”
“嗯?”
“谢谢你。”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谢谢你是我的哥哥。”
李翊晙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肉麻的话少说,快吃,面要坨了。”
但他说这话时,嘴角是上扬的。
窗外,雨还在下。首尔的夜晚被雨水洗刷得晶莹剔透。在这间亮着灯的公寓里,兄妹俩面对面坐着,吃着简单的拉面,聊着琐碎的话题——纽约的天气,要带的行李,爸妈可能会有的反应。
没有惊天动地的剧情,没有撕心裂肺的离别。只有一碗热汤面,一场雨,和一个终于说出口的决定。
但这就是生活。真实,平淡,却又在某个瞬间,闪耀着让人心动的光芒。
李翊晙想,他会想念这个丫头的。想念她偶尔的任性,想念她故作坚强的样子,想念她叫他“欧巴”时的语气。
但他更希望她能飞得更高,更远。
因为她是李翊纯。是他的妹妹。是那个即使害怕,也会张开翅膀的女孩。
雨声渐歇。夜晚还很漫长,但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至少,他们相信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