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帝医院行政楼三层，副院长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都载学觉得自己手心在冒汗。
他抱着一叠需要签字的采购申请单，原本只是来完成教授交代的常规流程，却无意间听到了办公室里的对话。门虚掩着，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金导演，您放心，我们医院绝对配合！”副院长崔成元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手术室、IcU、急诊部，随便拍！要拍医生们的日常？没问题，我让他们配合演出都行！”
都载学的脚步停住了。
“崔院长，我们《生命的现场》节目是纪实类医疗纪录片，追求的就是真实性。”一个陌生的男声回应道，“不需要‘演出’，我们只想真实记录医护人员的工作状态。”
“哎呀，那更好！我们律帝医院的医生，个个都是精英！特别是心脏外科的许兴文教授，年轻有为，形象又好，保证上镜！”崔成元的声音更加热情，“对了，我们新住院大楼马上竣工，到时候可以重点拍一下，展示我们医院的现代化设施……”
都载学皱紧了眉。他想起上周在心脏外科会议室，许兴文教授明确说过：“最近可能有电视台来拍摄，记住，患者的隐私是第一位的。任何拍摄必须经过患者本人和家属的书面同意，手术室和IcU除非特殊批准，否则一律不许进。”
而现在，副院长似乎在承诺完全相反的事情。
“还有啊，我们医院最近在推‘温暖医疗’项目，可以多拍医生和患者的温情互动。”崔成元继续说，“比如医生安慰哭泣的家属啊，给小朋友送玩具啊，这些画面观众最喜欢了……”
都载学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办公室内的谈话停了下来。几秒后，崔成元的声音响起：“进来。”
都载学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崔成元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对面是一个四十岁左右、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旁边还坐着一个拿着笔记本的年轻女性，应该是节目组的导演和编剧。
“崔院长，抱歉打扰。”都载学鞠躬问好，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桌上，“这是心脏外科的设备采购申请，需要您签字。”
崔成元瞥了一眼文件，没有立即处理，而是笑着对导演说：“看，这就是我们医院的年轻力量。都载学医生，心脏外科的住院医，非常优秀。”
导演礼貌地对都载学点点头。
都载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崔院长，关于拍摄的事情……”
“啊，正好！”崔成元打断他，“都医生，下周电视台要来拍摄，你们心脏外科是重点。你配合一下，到时候带摄制组转转，展示一下我们住院医的日常工作。”
“但是院长，”都载学鼓起勇气，“医院有些地方和情况……可能不适合拍摄。比如重症患者的病房、手术室的无菌环境、还有涉及患者隐私的谈话……”
办公室里的气氛明显冷了下来。
崔成元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盯着都载学看了两秒，然后缓缓站起身，语气变得生硬：“都医生，拍摄的事情医院自有安排。你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可是许教授说过——”
“许教授说过什么，和拍摄计划没有关系！”崔成元的声音提高了，“这是医院层面的宣传项目，关系到医院的公众形象和发展！你一个住院医，做好分内事就够了，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导演和编剧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尴尬。
都载学站在办公桌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他知道自己职位低微，没有资格对副院长的决定指手画脚。但一想到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想到他们的隐私可能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暴露在镜头前，他就无法保持沉默。
“副院长，”都载学坚持说，声音有些发颤但很清晰，“医院首先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拍摄宣传不应该影响到正常的医疗秩序，更不应该侵犯患者的隐私权。这是基本的医疗伦理。”
崔成元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绕过办公桌，走到都载学面前，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人：“都载学医生，你是在教我怎么做副院长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闭嘴。”崔成元打断他，眼神冰冷，“你的任务是服从安排，不是发表意见。现在，出去。”
都载学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对导演和编剧微微鞠躬，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都载学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胸口堵得厉害，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就像上次擅离职守被许教授批评时一样，感觉自己既无能又多余。
但这次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是对的。医院不是摄影棚，患者的尊严和隐私比任何宣传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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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心脏外科门诊结束后的短暂休息时间。
许兴文从门诊室出来，准备去手术室看一台术前准备。经过护士站时，他注意到都载学一个人站在窗边，背对着走廊，肩膀微微垮着。
“都医生。”许兴文走过去。
都载学转过身，勉强打起精神：“教授。”
许兴文打量了他一下。年轻人眼圈有些发黑，神色疲惫，眼睛里藏着某种压抑的情绪。这和他这几天在手术室里的专注状态不太一样。
“跟我来。”许兴文简单地说，转身朝休息室走去。
都载学跟在他身后，心里七上八下。教授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会不会觉得自己又惹麻烦了？
休息室里没人。许兴文从自动贩售机买了两瓶果汁，递给都载学一瓶，然后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下。
“说吧，怎么回事。”许兴文打开果汁，喝了一口，“从中午开始你就心神不宁的。手术准备时差点拿错器械，刚才门诊记录也写错了一个数据。”
都载学握着冰凉的果汁瓶，手指收紧。他没想到许教授观察得这么细。
“是……关于电视台拍摄的事。”都载学低声说，“我早上去找崔副院长签字，听到他在和节目组导演谈话。他答应让他们随便拍手术室、IcU，还说可以安排医生‘配合演出’……”
许兴文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说医院有些地方不适合拍摄。”都载学的头越来越低，“然后副院长就……批评了我。说我不懂规矩，多管闲事。”
说完这些，都载学等待着一场训斥。毕竟，顶撞副院长是严重的不当行为，可能会给科室带来麻烦。
但许兴文只是安静地喝着果汁，表情平静得让人不安。
“你觉得你说错了吗？”许久，许兴文才开口问。
都载学一愣，抬起头：“我……”
“回答我。以医生的身份，你觉得你的提醒错了吗？”
“没有。”都载学这次回答得很坚定，“患者隐私必须保护，医疗场所的秩序不能被打扰。这是原则问题。”
许兴文点点头：“那你为什么这副样子？像只被打湿的小狗。”
都载学被这个比喻说得有些窘迫：“我……我给教授惹麻烦了吧？副院长可能会对心脏外科有意见……”
“麻烦？”许兴文笑了，但笑容里没有多少温度，“都载学，你听好。在医院里，只有一种‘麻烦’是真正的麻烦——那就是为了逃避麻烦而放弃原则。你今天做的不是惹麻烦，是在维护医院本该有的底线。”
都载学怔怔地看着许兴文。
“患者把生命和尊严托付给我们，这份信任比什么都贵重。”许兴文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有分量，“摄影机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患者哭的时候拍，家属崩溃的时候拍，医生做艰难抉择的时候拍——这不是纪实，这是消费他人的苦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庭院里散步的患者和家属。
“你做得对。即使对方是副院长，该说的话也要说。这不叫顶撞，这叫尽职。”许兴文回头看着都载学，“不过下次，记得先跟我通个气。不是要你请示，而是作为一个团队，我们应该互相支持。”
都载学感觉眼眶有些发热。他用力点头：“是，教授。”
“好了，调整好状态。”许兴文看了眼手表，“三十分钟后还有一台手术，我需要一个专注的一助。能做到吗？”
“能！”都载学站起来，声音响亮。
许兴文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休息室。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都载学说：“拍摄的事，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门轻轻关上。
都载学站在原地，手里的果汁瓶外凝结的水珠滴在手背上，凉凉的。但心里那团堵了一上午的郁结，却悄然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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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半，大部分医生已经下班。行政楼的走廊安静下来，只有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的声音。
许兴文脱下了白大褂，穿着简单的衬衫和西裤，来到副院长办公室门口。门关着，但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里面还亮着灯。
他敲了敲门。
“请进。”崔成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许兴文推门进去。崔成元正在整理公文包，看到来人，表情有些意外：“许教授？有事吗？我以为你早就下班了。”
“有点事想和崔院长谈谈。”许兴文关上门，走到办公桌前，“关于电视台拍摄的事。”
崔成元的动作顿了顿，随即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啊，那个啊。正好，我还想找你呢。节目组特别想重点拍摄心脏外科，尤其是许教授你。你形象好，技术高，绝对是咱们医院的门面……”
“崔院长，”许兴文打断他，声音平稳，“我今天来，是想请您重新考虑拍摄方案。”
崔成元的笑容淡了一些：“什么意思？”
“医院不是摄影棚，患者不是演员，医疗过程更不是表演。”许兴文直视着崔成元，“无限制的拍摄会侵犯患者隐私，干扰正常的医疗工作。这是原则问题。”
办公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崔成元放下手里的文件，靠在椅背上，表情冷了下来：“许教授，这是医院层面的宣传项目。我们需要展示律帝医院的实力和形象，吸引更多患者，争取更多资源。这些道理，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医院的宣传需求。”许兴文说，“但宣传不应该以牺牲患者权益和医疗质量为代价。我们可以配合拍摄，但必须有严格的边界：所有拍摄必须事先获得患者及家属书面同意；手术室、IcU等关键区域除非特殊批准不得进入；医生有权拒绝在治疗过程中被拍摄；任何拍摄内容播出前必须经过医院伦理委员会审核。”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崔成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许教授，你在教我做事？”
“我在陈述医疗伦理的基本要求。”许兴文不为所动，“如果崔院长觉得这些要求过分，我可以提请召开全院教授委员会，讨论拍摄的伦理准则。”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很明显。教授委员会虽然在行政上不直接管理副院长，但在医疗事务上有很高的话语权。如果真的闹到那个层面，崔成元会很被动。
“许兴文，你别太过分。”崔成元站起身，声音里压着怒气，“医院需要发展，需要宣传！你这种固步自封的想法，会拖累整个医院！”
“医院首先需要的是患者的信任。”许兴文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办公桌对峙，“如果我们为了宣传而伤害了这种信任，才是真正的拖累。”
办公室陷入僵持。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许久，崔成元先移开视线，坐回椅子上，语气疲惫：“你知道医院现在竞争多激烈吗？首尔有多少家顶级医院？我们不宣传，患者凭什么选择我们？”
“患者选择我们，是因为我们的医疗水平，我们的专业态度，我们对待生命的尊重。”许兴文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坚定，“崔院长，我理解医院的发展压力。但有些底线，不能退。”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今天上午，您训斥了我的住院医都载学。”许兴文说，“他说的话，虽然直接，但句句在理。您应该向他道歉。”
“什么？！”崔成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我向一个住院医道歉？许兴文，你——”
“不是因为他的职位低，”许兴文平静地说，“而是因为他坚持了正确的事。在医院里，对错不应该由职位高低决定。如果您觉得承认错误有失身份，那我替您道歉也可以。但道理要讲清楚：他没错，错的是您。”
崔成元盯着许兴文，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他一直以为许兴文只是个技术出色的年轻教授，性格随和，甚至有点搞笑男的倾向。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原则分明、寸步不让的医生。
墙上钟表的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拍摄方案，按你说的修改。”最终，崔成元妥协了，声音里带着不甘，“我会让宣传科制定详细的伦理准则。满意了吗？”
“谢谢崔院长的理解。”许兴文微微鞠躬，“那么道歉的事……”
崔成元揉着太阳穴，长长叹了口气：“明天早上，我会叫都医生来一趟。这样可以了吧？”
“足够了。”许兴文点头，“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崔成元忽然叫住他：“许教授。”
许兴文回头。
“……你是个好教授。”崔成元说，表情复杂，“虽然有时候，好得让人头疼。”
许兴文笑了笑：“这是我的工作。”
门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崔成元一个人。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很久没动。
窗外，律帝医院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星子落入人间。这座白色巨塔在夜色中静静矗立，守护着生命，也守护着那些不可逾越的原则。
而在楼下，许兴文走出行政楼，拿出手机，给都载学发了条信息：「明天早上，崔副院长会找你。保持礼貌，但不用害怕。你做得对。」
很快，回复来了：「是，教授。谢谢您。」
许兴文收起手机，走向停车场。晚风吹来，带着初夏夜晚的凉意。
他想，医院就是这样。有生命的脆弱，也有人性的坚持；有权力的博弈，也有原则的守护。而医生的职责，不仅是用技术对抗疾病，更是要在每一个选择的关口，守住那条看不见但至关重要的线。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林允儿的信息：「欧巴下班了吗？今天顺利吗？」
许兴文打字回复：「刚下班。今天……教会了一个住院医怎么坚持原则，顺便和副院长讲了一番道理。」
「哇，我们许教授今天很帅嘛。结果呢？」
「赢了。」
「那就好。晚饭想吃什么？我买了食材，可以给你做点健康的。」
许兴文笑了。他发动车子，驶出医院。
后视镜里，律帝医院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远去。但那些灯光，那些生命，那些在这个夜晚依然在进行的坚守，会在每一个医生的心里，持续发光。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手术会继续，患者会到来，年轻医生会在挫折中成长，原则会在碰撞中更加清晰。
这就是医院。这就是生活。
白色巨塔里，每一天都在上演着关于生命、尊严和选择的故事。
而今天的故事，有一个不错的结局。